正文 第18章 為詩歌“立法”(2 / 3)

對詞的精當把握,使得梁宗岱對詩行的節拍長度有非常自由的理解與寬鬆的觀點。《論長詩小詩》一文(《詩與真》二集)就明顯看出他捍衛小詩的傾向,這一點在他致徐誌摩的信中表示出的對梁實秋的調侃的反感上,就可以看出。於是,他確定了詩詞長短可以不一,也可以相同,隻是要視題目、內容而定的原則。法國詩歌史同樣提供了這樣的例子。同音節數詩(isométrie)與異音節數詩(hétérométrie)在法國一直是交替出現的,盡管法國沒有產生類似於中國的詞的形式。浪漫主義大詩人雨果就精於此道,在以“神怪”為主題的詩中,他大量使用了長短不同的詩句,產生了豐富的詩歌節奏效果,展現出他嫻熟的詩歌技巧。一旦確立了這一原則之後,梁宗岱對於節拍整齊的詩體,態度就非常嚴謹了。跟孫大雨、羅念生的想法不同,他要求字數也應該劃一。他以自己的商籟體詩為例,來證明這一點:隻有把“從你那嘹亮的歡笑,我毫不猶豫”改成“和那嘹亮的歡笑,我毫不猶豫”之後,才覺得順耳、順眼。然而,在梁先生本人的商籟體中,據他自己所稱,就已經出現了“三音兩拍和兩拍三音”、“四拍兩音和一拍四音”以及“一拍一音,三拍三音和一拍兩音”等不同的變化,其真正的規律性是大打折扣的。

我們可以看出,在與西方詩的參照之中,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西方詩體中的音節規定,由於其作為拚音語言在語言上的豐富性,不能直接視為漢語的參照。僅以法國詩歌為例,元音字母“e”的發音不發音,計數不計數,在古典詩歌體製內就曾出現許多變體。如果硬要在中文中找對等,我們可以說,詩歌的音節相配,歸根結底可以得到的,隻是最後感覺上的整齊劃一感而已,絕非音樂上完全的對等,如中文中的“的”、“了”、“呢”,跟“亮”、“強”、“久”、“六”等相比,是否一並可以視為是具有同樣的“音值”,實在可以懷疑。而梁氏本人也會出現矛盾,如上文提到的他為李後主斷的詞句中:

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四句中有“7、5、9”三個長度,卻都是三個節拍。這一例子,倒反而能證明他所反對的羅念生的想法,即“詩是時間底藝術,直接和時間發生關係的是節拍而非字數”。

其實,在別處,梁宗岱本人對這個問題也有十分敏感的認識,尤其是通過他對馬拉美的認識。在《音節與意義》(《詩與真》二集)中,他指出,“一個字對於詩人不過是一句詩中的一個元素,本身並沒有絕對獨立的價值”,“詩之所以為詩大部分是成立在字與字之間的新關係上”。正如他在《詩與真》一集的一個注解中已經提到的:“詩人的妙技,便在於運用幾個音義本不相聯屬的字,造成一句富於暗示的音義湊拍的詩。馬拉美所謂‘一句詩是由幾個字組成的一個新字’,並不單指含義一方麵。”在《音節與意義》一文中,他將馬拉美的原文引用得更全麵:“馬拉美所謂‘一句話是由幾個字組成的一個完全,簇新,與原來的語言陌生並具有符咒力量的字’,便是這意思。”這證明了,梁宗岱在涉及“意義”時,考慮到了句法,在涉及音節時,卻又忽略了潛在的句法原則。

從“契合”的觀點出發,梁宗岱還提出以平仄代替法文詩中的陰陽韻問題。也就是說,詩行都要以平仄不同的詞結尾,而且必須使用“平聲押平聲,仄聲押仄聲”。這一想法頗為獨到(但似乎僅對翻譯有用,正如他本人在信中引用的詩例,對於真正的創作而言,似乎用處不大)。陰陽韻交替使用在法國詩歌史上也是具有曆史性的,它在12至13世紀出現,15世紀末由莫裏奈(J。M。Molinet)提出,後來的“七星詩社”詩人們要求人們都使用,到了馬萊伯(Malherbe)那裏,真正成為嚴格的詩律。然而,從詩學角度來講,陰韻指的是帶有一個“e”字母的韻,在更早的古代是必須發音的,而到了古典時代,已經不發音了。所以,這一規則並不是為了“耳朵”,而是為了書寫,也就是“為了眼睛”,也就是說,這一法國古典詩中鐵一般的規則所滿足的,是一種視覺上的需求,而非與詩歌的本源有關。

(三)商籟體嚐試

對歌德與瓦雷裏的推崇,使得梁宗岱對詩歌的約束,以及對詩的工具的鍛造,有著極高的認識。他以歌德的“在‘有限’裏顯出大師底身手;隻有規律能夠給我們自由”為座右銘,以瓦雷裏的“最嚴的規律是最高的自由”為追求境界,時刻以西方與中國古典中的精華為參照,以一位建築師一般的嚴謹,構建出詩歌的新形式。正是出於這一目的,他自己創作了六首商籟體詩。這一詩作的創作,可以被視為一種借鑒,或者是一種異國情調,也可以被視為是一種“文風練習”。在西方詩歌發展史上,不乏此類例子,如伏爾泰試圖複興史詩的風格。更著名的例子是,波德萊爾受馬來西亞詩歌體(馬來體)的影響而寫出了著名的《黃昏的和諧》:

現在時辰到了,枝頭花顫不停,

每朵都似香爐,四處散發芬芳;

聲音與香氣都在晚風中浮蕩;

憂鬱的圓舞曲,懶洋洋的眩暈!

每朵都似香爐,四處散發芬芳;

小提琴幽咽著,如受酷刑的心,

憂鬱的圓舞曲,懶洋洋的眩暈!

天空那麼淒美,像大祭台一樣。

小提琴幽咽著,如受酷刑的心,

溫柔心兒,憎惡廣而黑的死亡!

天空那麼淒美,像大祭台一樣;

太陽已經墜落,鮮血在漸漸凝。

溫柔心兒,憎惡廣而黑的死亡,

從明燦的往昔接納一切遺影!

太陽已經墜落,鮮血在漸漸凝……

你留在我心中,如聖體般明亮!

其實,波德萊爾本人在這首詩中並沒有完全依照馬來體進行創作,隻是借鑒了其中詩歌形式的精髓,即詩句的重複,形成某種紐帶,產生連環的效果。嚴格意義上的馬來體要求的韻是交叉韻(ABAB),而波德萊爾使用的是“環抱韻”(ABBA);同樣,嚴格意義上的馬來體必須是第一句與最後一句相同,而在波詩中並沒有遵守這一點。與波德萊爾同時代的詩人邦維爾的一首詩更接近馬來體:

在這隻應天上有的流水的河岸

成千上萬隻鳥兒唱著,互相鬥嘴

我的孩兒,我唯一剩下的財產

在這些開花的樹林中沉睡。

成千上萬隻鳥兒唱著,互相鬥嘴

河上有一隻天鵝飄遊,

在這些開花的樹枝下沉睡,

哦,你是我的歡樂,我可愛的蜜友。

河上有一隻天鵝飄遊,

在落日的火焰之下,

哦,你是我的歡樂,我可愛的蜜友,

在我歌聲的撫慰下睡去吧!

我看到火的黃玉晶,

在驅走你陰森的夢魘,

……

閉上你藍蓮花般的眼睛,

在這隻應天上有的流水的河岸。

在這首詩中,馬來體的以上特征完全體現出來了(邦維爾此詩從未有人譯過。拙譯在這裏特意突出了韻腳的ABAB,乃為顯明起見,而不著意強調詩歌本身內容之美)。

這樣的例子還證明,詩人在這類練習中進行的,是純形式上的借助,並沒有帶上具體內容的借助:不管是波德萊爾的“黃昏”,還是邦維爾的“天鵝”,都是他們本人鍾愛的主題。而形式的借鑒為他們原來的詩體帶來了新穎之處,從而使波詩成為經典傑作,邦維爾的詩也一時為人傳誦。

梁詩在“商籟體”上的借鑒有些不同。第一首“幸福來了又去:像傳說的仙人”的主題“愛情、幸福、感恩”帶有濃重的西方色彩;第二首“多少次,我的幸福,你曾經顯現”中,連中國意味最濃的“流泉和夜風”也帶上了西洋味;第三首“人的險惡曾竭力逼我,絕望……”則以“紫色的愛,金色寧靜”這樣的西方氛圍,驅散了中國意味濃厚的“魑魅和魍魎”;至於第四首“我摘給你我園中最後的蘋果”中的西方參照在第一句中就已經出現;唯有第五首,“我們並肩徘徊在古城上”具有中國詩的韻味,究其緣由,也是因為像“我們的幸福在夕陽裏紅,撲麵吹來嫋嫋的棗花風”這樣的詩句幾乎可以說是與商籟體偶合的“民歌”;第六首“孤寂的火星!你在黃昏的邊沿”中,依然是波德萊爾似的主題“深契的應合”占了大部分的空間。這幾首詩從形式上講十分講究,造字遣句都十分清致,整個氛圍都是波德萊爾似的(當然,梁宗岱依據的是摒棄了其中頹廢一麵的波詩風格)。然而,從純粹的亞曆山大體(Alexandrin)的角度來看,並不完全符合。

最重要的一點便體現在12音節的停頓上。亞曆山大體有一個基本要求,那就是6個音節一頓。在一個詩句中,形成均衡的節奏6/6.一般來講,這一規律在打破時都是有講究的。在全部六首商籟詩中,隻有第一首的第一句“幸福來了又去:像傳說的仙人”是典型的亞曆山大體;第三首中的“一片光華飄然/忽如從天下降”;第四首中“像我獻給你的/這繾綣的懷思”;第六首中的“我將臨的幸福?還是憶念過去”,以及“和鄉思的煩躁/在我心裏讚揚”,和“今我連年似地/向你懷裏投奔”也可以算得上“形似”。第三首隻有10個音節,而且在結句中的上三行中出現了與起首處幾乎重複的詩句(“我們並肩徘徊在古城上”,變成了“我們並肩在古城上徘徊”,“我們的幸福在夕陽裏紅”成了“我們的幸福脈脈地相偎”)是十四行詩中的忌諱。從押韻來講,上八行中隻出現“環抱韻”(ABBA,CDDC),下六行中出現混亂,有時並不押韻(如第一首中,“媚”與“淚”押韻,“郎”與“光”、“惶”押韻,“絲”字則單獨出現,成了EF FGFE)。這樣的嚐試,對於一位試圖翻譯原詩韻味的譯者來講,頗有文體學上的練習意義,但從新詩的創作上來講,其實隻有一些“好奇”的效果,不可能真正為新詩指出具有深層意義的方向。

其實,在梁宗岱致徐誌摩的信中,已經明確表示了對孫大雨的《決絕》這首他本人從形式上感到折服的詩(因為孫大雨“把簡約的中國文字造成綿延不絕的十四行詩,手腕已有不可及之處”)的批評:

天地竟然老朽得這麼不堪!

我怕世界就要吐出他最後

一口氣息。無怪老天要破舊,

唉,白雲收盡了向來的燦爛。

梁認為這裏的韻“是排出來給眼看而不是押給耳聽的”,因為“堪”和“燦爛”相隔了三十餘字,根本已經失去了應和功能。回過頭來看梁氏的這六首商籟體,與孫大雨的作品一樣是“AB-BA”的“環抱韻”,而其實在十四行詩中,完全是可以用平韻(AABB)、交叉韻(ABAB)的,那樣,至少不會出現梁指出的兩韻之間相差太遠,使得耳朵跟不上的現象。戴望舒曾經創作過一首十四行詩,使用的就是平韻:

微雨飄落在你披散的鬢邊,

像小珠碎落在青色的海帶草間或是死魚飄翻在浪波上,閃著神秘又淒切的幽光……

(《十四行》)

在字句的長短上,並沒有刻意的追求,顯得長短不一(11、13、10、10),但韻律自在。

(四)“跨句”問題

跨句(法文Enjambement,英文為encrochment)是典型的西方詩歌中才出現的現象。梁宗岱認為中國詩律中沒有跨句,或者說出現的跨句情況絕無僅有(他舉了兩個例子,李白的“噫籲戲,危高乎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以及“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中的“了”字),並指出在認識了西洋詩之後,終覺得這是中國舊詩體的唯一缺點,也是“新詩所當采取於西洋詩律的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