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藝術“創造底宇宙”是相對於自然觀的宇宙的“升華”、“過濾”,同時也是想像力的、人工天堂般的宇宙。屈原之所以被梁宗岱視為是最偉大的詩人,便在於他的世界,符合了這一“創造底宇宙”的“宇宙意識”。
宇宙意識必然蘊含著對時間問題的思考。梁宗岱對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的推崇,正是出於對這一時間觀的認識。對孔子的“逝者如斯夫”的推崇,同樣體現出對於時間流失的敏感。所以梁宗岱尤其重視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特有的“時辰”:黃昏——波德萊爾的《黃昏頌》以“現在時辰到了”起首,將黃昏定義為宇宙最能讓心靈感受到震顫的“時間段”——而充滿星辰的夜空,更是被德國浪漫主義推到了最佳主題的地位。
這一宇宙觀所代表的主客觀關係,除了傳統的物我兩忘、情景交融之外,同時是一種浪漫主義的宇宙觀。梁宗岱十分推崇的詩人蓋蘭(梁譯格連)並非象征主義詩人,而是浪漫主義詩人。同一位“格連”還直接影響了梁宗岱的幾首“商籟體”詩的寫作,正如梁宗岱自己解釋的,格連的詩集中的“像一個住在密葉影裏的蘋果/我底命運在此林底深處形成”使他在經曆了夢境的過濾之後,寫出了“我摘給你我園中的最後的蘋果”這首他本人十分滿意的詩。
法國著名詩歌專家讓-彼埃爾·裏夏爾(Jean-pier re Rich-ard)在《浪漫主義研究》一書中,將蓋蘭放在了最後一位浪漫主義詩人的位置。
蓋蘭是一位熱愛大自然的詩人。在詩人最優美的文字中,時時體現出一種成為大自然中的一部分,與之相融,將自我徹底消失在自然中的傾向:
要是我們能夠與春天相認同,並順著這一思路繼續思考下去,直到相信可以將在大自然中蘊藏著的所有生命力,所有愛,都吸到自己身上,感到自己既是鮮花、綠茵、飛鳥、歌曲、清新、柔性、快樂和安寧!這時候的我會是什麼樣子?有時候,由於長時間集中地思考這一問題,長時間凝視大自然,就會有以上的感覺。
讓-彼埃爾·裏夏爾對此進行了精辟的分析,指出“蓋蘭的自我”不僅僅是對某種事物的意識,而且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成功地成為它開始意識到的那樣東西(或至少讓人感到在語言上他做到了這一點)。蓋蘭喜歡感受大自然中的空氣,在那裏觀察、傾聽,並且總是試著去打破自己的個人局限性(小我),以盡可能地跟物質同一。對外界的感知,就是使自我成為事物中的一員。在這一與大自然的交流過程中,詩人采取兩種姿態,有時可以同時。一種是盡可能地吸取,也就是上文提到的所謂“將在大自然中蘊藏著的所有生命力、所有愛,都吸到自己身上”,並將“圍繞著他的地平線之內的所有感覺都敏銳地、四麵八方地吸收進來”。另一種,則是使自我投射到物體的夢幻般的核心中。通過這兩種途徑,他希望如在夢幻中地處身於事物之中,吸引事物的本質,從而獲得、擁有他稱為“世界之內核”的東西,抓住“事物的內在元素”。
這樣一種詩性探索意味著詩人的意識時刻與它所感知的東西處於一種相鄰、相依的狀態,並消除在表象與實質之間一切距離。同時,對大自然的生成之謎(正如屈原的《天問》)保持一種持續的興趣。詩人要“順著星光與河流而上,直到它們生成的最神秘處”,進入“大自然的懷抱之中,進入大自然不同居所的最隱秘處,到達宇宙生命的起始處”。這就需要對事物的最微小的細節、自然中最細膩的表象具有高度的敏感。
梁宗岱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這一詩性意識,在《象征主義》一文中的許多用詞,都與這一詩學觀相似。甚至包括將“象征”與“賦、比、興”中的“興”相聯係,也建立在這樣的一種宇宙觀上,即所謂的“依微”。梁宗岱解釋《文心雕龍》中的“興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擬義”時,認為“所謂‘微’,便是兩物之間微妙的關係”。蓋蘭的詩性世界,符合梁宗岱關於“象征”的兩個特性;無間與無限。意識能夠“成為事物”,成為“春天”,“鮮花、飛鳥”,是謂“無間”;能夠“進入大自然不同居所的最隱秘處,到達宇宙生命的起始處”,是謂“無限”。如果將這一“宇宙”的內涵與音樂性、色彩的特殊關係加在一起,便可以構成梁宗岱對象征主義的幾乎全部的認識。
“宇宙意識”在法國,在蓋蘭之後,表現得最為明顯的,是在蘭波身上。蘭波的《醉舟》一詩,想像奇瑰,色彩豐富而詩節鏗鏘跌宕。全詩講述一個以“醉舟”自喻的“我”,在蒼茫的大海上與星光為伍時的種種經曆,以醉舟龍骨的粉碎,喻自我意識的分裂,到達真正的“打亂所有感覺”的境界。全詩氣勢磅礴,任何摘引,都會打破其韻味。由於目前國內尚無該詩令人滿意的譯本,在此全文譯出,僅供參考之用:
當我順一瀉無情的大河而下,
突然感到失卻了導航的纖夫:
被嗷嗷叫的印第安人當靶子,
赤裸裸釘死在五彩的柱子上。
我才不去管船上人員的死活,
載的是佛拉芒麥或英國棉花。
當我的那些纖夫們停止喧嘩,
大河開始任我到處漂流浮蕩。
似蒙昧未開的孩童閉耳不聞
潮水憤怒的拍擊,我一直奔跑,
整整一個冬季!哪怕掙脫陸地
的半島也不及我興致的高昂。
我在海中醒來,暴風為我祝福,
連續十夜,在被視為永遠吞船
奪命的波濤上舞蹈,輕如瓶塞,
不留戀手提風燈的愚蠢目光。
綠色的海水浸透我杉木船殼,
比酸蘋果入孩子的口更輕柔,
洗卻藍色酒液的汙點與吐跡,
把船櫓與船槳衝得四散橫陳。
我從此沉浸在大海的詩篇中
與星辰為伍,身披銀光,吞吐著
青天,那裏愉快的灰白色浮雲
有時沉思著,如淹死之人墜下。
在那裏,白日明光下的緩緩節奏
與妄語,比酒精更濃、比詩琴更
遼遠的愛情的點點苦澀橙斑
在發酵,有時突然將青天染色!
我知曉閃電刺破天,知曉水柱、
激越的浪花和海流:知曉夜晚、
蓬勃的清晨,還有成群的白鴿,
有時我所見的人們以為見過!
見過太陽低垂,黑點滿身,神秘
可怕,長久凝固,散發紫色光芒,
波濤似古老戲劇中的眾戲子
帶葉輪的震顫向前轟然滾動!
我夢中有綠夜裏明燦的白雪,
大海注視下緩緩仰起的親吻,
聞所未聞的生命之液在流動,
黃綠色的磷光在歌唱中醒來!
連續幾月,我目睹暴風雨衝擊
礁石,仿佛歇斯底裏的惡作劇
殊不知海中女神明亮的腳踵,
可抵擋大海猙獰獸麵的推拱;
您可知道,我撞過難以置信的
佛羅裏達島,它在花叢中混入
人皮豹的眼珠子!彩虹似韁繩
在海平線下勒住碧藍的獸群!
我見過大片沼澤發酵,死水中
碩大魔怪也腐爛在燈芯草間!
大水傾瀉,落入風暴前的平靜,
遠處的巨水似瀑布衝向深淵!
冰川,銀色的太陽,灰色的波濤,
火焰的天空!在褐色海灣深處
可怕地擱淺,巨蟒被臭蟲吞噬
隨虯然樹枝的黑色芬芳落下!
我想給孩子們看藍色波濤中
的金槍魚,吟唱著的金色魚兒。
——自我離開錨地,時有浪花撫慰,
更有美妙風兒助我插上翅膀。
似厭倦極地和海區的殉道者,
大海的嗚咽是我溫柔的搖擺,
時而掀起黃吸盤的幽暗花朵
而我一動不動,似跪下的女人……
我是半島,兩側撒下金黃眼珠
的鳥兒狂叫著的爭吵與糞便。
我搖蕩著,淹死的人們倒退著
從我船板的縫隙間下沉長眠!
我,在海灣長發下迷失的船兒,
暴風拋我到飛鳥不至的太空,
救生員和救援船將無法撈起
我已深深沉醉於海水的船骨;
我自由,冒著煙,紫霧伴隨前後
在絳紅的天牆上麵撞出窟窿,
那裏有太陽的苔蘚、海的鼻涕:
盡是些好詩人們的美味果醬;
我奔跑,粘著如電的新月斑點,
瘋狂的船板,有黑色河馬追隨,
七月以它毒辣的狼牙棒打落
掛著火熱漏鬥的深藍色天空;
顫抖的我,感到五十海裏之外
魔鬼發情與厚重漩渦的呻吟,
永恒織出寧靜藍色的紡紗工,
我惋惜帶有古老護牆的歐洲。
我見過恒星般的群島和島嶼!
它們瘋狂的天空向船手開放:
千百萬隻金色鳥,未來的能量,
你是否安眠、流放在無底之夜?
可我已太多哭泣!清晨好沮喪,
月色都太痛苦,太陽都太苦澀:
澀然的愛讓我迷醉、麻木、膨脹。
哦,讓我龍骨四裂!讓我沉入海!
若我懷念歐洲之水,那會是個
黑色冰冷的水窪,芬芳暮色中,
一名孩子憂愁滿懷,蹲著放出
一艘五月蝴蝶般纖弱的小船。
哦,海浪,習慣你慵懶懷抱的我
再不能為運棉船隻抹去浪花,
不能穿越傲然的風旗與火焰,
或擊水於浮橋可怕的目光下。
(《醉舟》)
梁宗岱在《詩與真》(一、二集)中,除了他本人結識的瓦雷裏、羅曼·羅蘭之外,專文介紹的,隻有蘭波(韓波)一人。梁宗岱同意瓦雷裏的觀點,敏銳地指出,蘭波“陶醉著那出發底狂熱,那給宇宙所激起的煩躁的運動”。這一被宇宙激起的運動,是“宇宙意識”能動、積極的一麵,與蓋蘭的“寧靜”、“交融”恰成反差,在這一麵對宇宙的運動中,象征的“無限”與吸引探知的“未知”聯係在一起,而那未知,同樣是浩蕩渺茫的。在蘭波的《醉舟》詩中,在對一種“未來的能量”的呼喚中,隱含了宇宙的無窮的力量。
梁宗岱對《醉舟》十分推崇,稱之為“惟一無二”的傑作,認為其中有“流動的世界底啟示,和那像大海一般浩瀚繁複的音樂”,除了極少數傑作中之傑作之外,“找不出可以和它一樣能夠把海底一切動感度給我們的”(其實這句話用在洛特雷阿蒙的《馬爾多羅之歌》上,更為貼切)。這對蘭波的心儀,究其內涵,就在於梁與他在“世界意識”上隱隱相通。然而,蘭波似的“極端的強烈”與梁宗岱的陶潛式的追求、蓋蘭式的靜穆並不同趣,所以,作為詩評家的梁宗岱能夠欣賞蘭波,在創作上卻並不走上蘭波指出了方向的道路。對於“和諧的追求”(萊布尼茨的“生命不過是一片大和諧”),使他最終與中國式的“恬靜”相認同,而在瘋狂、幻覺的“一個並非為我們發出的聲音”前止步了。在這一點上,他與代表中國象征主義的“另一極”的戴望舒有相仿之處。他們的實踐,從某種程度上證明了在中國古典文化氛圍中浸淫長久的詩人們在麵對“非理性”這一未知的巨大深淵時不由自主會采取的“旁觀”與“欣賞”的態度——即使是詩性最為激蕩、強烈的魯迅,在麵對尼采的“想當太陽”的瘋狂做法時,也理性地、不乏幽默地說出“他瘋了”的判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