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張東蓀《知識與文化》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第30頁
須知“全體”如指宇宙全體而言,實與我們人類沒有多少關係。所以“全體”這個概念卻隱含著二個相連的意義。一個是把全體即認為“一體”(oneness)。這樣便在我們生活上發生作用與影響。因為我們就在那個“一體”中。……另外一個意思是表麵上雖是說宇宙全體,而實際上卻又是指社會全體。使個人與社會全體合而為一,則全體相關性的福利便有了基礎了。
摘自張東蓀《知識與文化》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第73頁
至於如“本體”一概念當然是洛克(locke)說得很好,不能用知覺證明,而隻是一個“背後的支柱”(supporter)而已。但我們為甚麼不以為一切色形自己站在那裏,而卻要一個背後者支柱他們呢?這顯然是因為它們都是變化的,而這個背後的支柱者可以不變。……世界背後如果一個不變者則一切變皆有了歸宿。我們亦都是變者,我們亦就有了歸宿。有了歸宿,自然便可安然生活下去,不致於有何愁苦不安。質言之,即我們是死而不死,甚至可以說是苦而不苦。故一切的離了知覺的理論知識最容易為這種情感的要素所參入,其結果變為情感的滿足。
摘自張東蓀《知識與文化》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第73頁
反對形而上學的人們以為形而上學是無謂之言(nonsense talk)這是大誤。但形而上學者自以為可以得著最後最真最超出人生感情以外的道理這亦是大錯。老實說形而上學所表示的,隻是“理想”。須知所謂理想就是表現人類的願望。人類有不平等的事實,遂生出平等的願望。人類感著自己的空虛,遂起有“與宇宙合體”的願望。有了願望便去努力。文化是由願望而促成的。是由不滿而迫起的。決不是由於寫實與描真。所以一切哲學的理論在文化上都有其功而與地位,而決不是“無意義的”。
摘自張東蓀《知識與文化》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第74頁
中國思想上最顯明的概念而當作範疇來用的卻莫過於“本”字。我常說中國無substance而代之以“本”。但“本”的意思,從西方來看,可以說等於fundamental又可以等於original,亦可以說等於substantial。故其義好像甚為含糊,其實在中國人卻認為凡原始的就是“基本的”(basic)。凡基本的必是重要的。凡重要的必是結實的。所以不必有十分的分別。從“原始的”一點而講,“本”與“末”乃兼含有“順”“逆”。從本到末是順的;以末到本是逆的。我們從順逆上便可以辨別出本末來。因此又複興“主”“從”有關係。本就是主,末必附麗於其上,故是以。這三對範疇是合在一起的。
中國思想上的“本”不僅在宇宙觀上是一個重要範疇,並且在人生方麵關於道德與社會都是很注重於它。例如《大學》上:“一是皆以修身為本”。乃是顯然提出這個範疇以說明治國,齊家的順序。所以本末的思想在其背後是預伏有秩序的概念。
摘自張東蓀《知識與文化》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第134—135頁
古往今來的哲學家無不看到言語的限製與束縛。總以為真正的思想非言語所能捉得住。這些議論並不見得真能表明人類思想的發展。老實說,在人類思想的發展上與其說言語是個阻礙,毋寧說言語是個助力。因為從人類的全史來看,言語的創造與變化實在是代表思想的生長與發達。……雖則言語與思想並非絕對的同一,然而二者卻不能分離。所以我們得確定地說:言語的變成複雜就是把思想使其發展。言語上名詞的進化就是思想的進化。不是言語限製思想,言語阻礙思想;乃是言語創造思想,言語伸展思想,人們以為思想是固有的,因言語有新出來的名詞遂致思想得有發泄的機會。其實這是錯誤的。言語上每有新名詞創出,每有新結構產生,都足以把思想推進一步。這乃是言語激發思想,或言語啟迪思想。所以若說思想如囚犯,言語如監牢,監牢愈寬鬆,則囚犯愈自由,這實在不切於實際。而實際隻是思想隨著言語的進化而變為複雜。這一點是我們所應注意的。如果把這一點(即思想隨言語而起)與上述一點(即言語是社會行為)合而觀之,則可知人類的知識,除了本人五官征驗的一部分以外,全是社會的,或換言之,即人們的心理都是為社會的浸染於不知不覺之中。
摘自張東蓀《知識與文化》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第176—177頁
從在名學上主語的不可缺少遂一轉而變為思想上“底層”(substratum)亦是不可缺少的了。如雲甲是乙。甲乙二者所以能連綴在一起必定是靠著有一個底層,以連合之。更以淺顯的例來說明,如這個是黃的,又是硬的。這個“黃”與“硬”當然是所謂“屬性”(attributes),但每一屬性必有所附麗。他所依附的就是底層;內底層乃生有“本體”的觀念。於是這個本體乃變為無盡的泉淵。凡有形容都變為屬性。但凡屬性所雲謂必係對於一個本體而施。所以本體在思想上為絕對不可缺少。因此在言語上主語亦是絕對不可缺少。這便是西方哲學史上無論正反各方的討論而總不能把本體觀念不列為一個問題的緣故了。至於動詞tobe亦是兩方言語的特色。因為這個動詞可以含有“存在”的意思,遂可一轉而為名詞“being”。西方哲學上的本體觀念完全是從這個字出來的。亞氏的本體觀念就是根據這個字而推出。此外,西文的it亦是有相當的奇怪地方。他是一個不定的指示。他隻能“有”而不能“是甚麼”。一旦是甚麼而分明了,則主語與謂語便相合了,亦就是本體變為屬性,屬性與本體合一了。屬性與本體雖合一,但仍不能說本體不存在而隻有屬性。所以“存在”與“是甚麼”分開為二事,這乃是本體觀念所產生的根本要件。而這個要件唯由西方言語結構能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