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徐浩研究(一)(2 / 3)

盛德儲祉,發祥有(時),大賢濟代,應運有期。斤斤張公,受天純熙;孝友衝用,忠質懿姿。首出明揚,薄遊卑位;三入烏府,四踐丹地。省閣憲章,朝廷故事;蒼生虛,青雲自致。高唱寡和,曾湍激流;一麾出守,九命諸侯。墮淚碑在,招賢拓留。巨航未楫,夜(壑)(遷)舟。於惟夫人,克佐君子。德稟姆訓,才光(女)史。同穴佳城,爰屆爰止;永代克孝,哀何可已!

(三)徐浩書論考述

徐浩書論著作,見於著錄者四種:其一,《書譜》,著錄首見《新唐書·藝文誌》;其二,《法書論》,著錄首見《宣和書譜》;其三,《古跡記》,著錄首見《法書要錄》;其四,《論書》,著錄首見《法書要錄》。前二種惜已亡佚,茲對《論書》《古跡記》分別予以討論。

1.《論書》的書法思想

《論書》對後世影響較大,晚唐盧攜《臨池訣》即有稱引。《法書要錄》《墨池編》所錄《論書》,略有出入。後者篇末尚有如下29字:“汝曹年未弱冠,但當研精覃思,心存目想,時複臨本,驗其短長,可致佳境耳”。按,《宣和書譜》卷三記徐浩“嚐作書法以示子侄,盡述古人積學所致,真不易之論”。是知“汝曹”殆即徐璹等輩。徐浩生於長安二年,篇中既稱“汝曹年未弱冠”,則此篇當作於開元之末,為徐浩早期書論文字。傳法敦學,要在曉暢,故《書論》力避冗繁,亦不重體係構建,與孫過庭《書譜》、張懷瓘《書斷》、竇靈長《述書賦》等“立言”式著作大異其趣。然而,徐浩之審美觀、道藝觀及技法精髓,反倒易於把握。茲摘錄有關章節,略作討論。

(1)夫鷹隼乏彩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翬翟備色而翱翔百步,肉豐而力沉也。若藻耀而高翔,書之鳳凰矣。歐虞為鷹隼,褚薛為翬翟焉。……初學之際,宜先筋骨,筋骨不立,肉何所附!

按,徐浩《書論》所及“骨”“氣”“肉”“力”等,皆為中古書法美學之重要語辭。對此,業師叢文俊先生《傳統書法批評詞語的語義係統與詞群結構》一文考之甚詳,茲不贅述。可以看出,徐浩評書,以“骨”“肉”“氣”“力”兼具者為上品。此不可得,則務求“骨”“氣”,至於“肉”“力”,則實已等而下之。——換句話說,“肉”須附“骨”而生;“力”當因“氣”而用。這種審美觀與唐代經典書論思想一脈相承,如孫過庭《書譜》:“假令眾妙攸歸,務存骨氣;骨氣存矣,而遒潤加之。亦猶枝幹扶疏,淩霜雪而彌勁;花鮮葉茂,與雲日而相暉。如其骨力偏多,遒麗蓋少,則若枯槎架險,巨石當路,雖妍媚雲闕,而體質存焉。若遒麗居優,骨氣將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無依;蘭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徐氏以“鳳凰”喻上品之書,亦充分體現了儒家審美的“中庸”理念。——鷹隼“骨勁”“氣猛”而“乏彩”,此為質勝於文;翬翟“肉豐”“力沉”而“備色”,此為文勝於質。鳳凰則不獨色彩“藻耀”,且“高翔”之能亦莫可端倪。此非孔子“文質彬彬”“盡善盡美”之理想而何?

(2)區區碑石之間,矻矻幾案之上,亦古人所恥,吾豈忘情耶?德成而上,藝成而下,則殷鑒不遠!何學書為?必以一時風流,千裏麵目,斯亦逾於博弈,亞於文章矣。

按,徐浩此論,蓋出於《顏氏家訓》:“真書草跡,微須留意。江南諺雲:‘尺牘書疏,千裏麵目’也。……然而此藝不須過精,夫巧者勞而智者憂,常為人所役使,更覺為累。……王褒地胄精華,……尤以工書,崎嶇碑碣之間,辛苦筆研之役。……以此觀之,慎勿以書自命。”至於“古人所恥”“殷鑒不遠”雲雲,則《世說新語·方正》亦堪作箋:“太極殿始成,王子敬時為謝公長史,謝送版,使王題之。王有不平色,語信雲:‘可擲著門外’。謝後見王曰:‘題之上殿何若?昔魏朝韋誕諸人亦自為也。’王曰:‘此魏祚所以不長。’謝以為名言。”王獻之此舉,不為矯情,它有著深刻的曆史文化背景。——孔子雲:“誌於道、居於德、依於仁、遊於藝”。本乎此訓,封建士大夫視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對藝術社會功用的認識,自然存在曆史局限。據《後漢書》,漢靈帝愛好書畫辭賦,開“鴻都門學”,廣泛延納藝術人才,“工書鳥篆者悉加召引,遂至數十人。”對此,恪守儒家傳統的封建官僚,如光祿大夫楊賜、尚書令陽球等,莫不表示反對,而大書法家蔡邕,反應亦極為強烈:“夫書畫辭賦,才之小者,匡國理政,未有其能。……若乃小能小善,雖有可觀,孔子以為‘致遠則泥’,君子當誌其大者。”

對於書法,唐人多視之為幹祿手段,溺思毫厘,耽樂翰墨,則失其本末,非君子立身之道。——徐浩出身科舉,深受儒家思想熏染,“忘情”於書藝,自然是其“道藝觀”所不能認同的。然而,書法又是三代家傳絕學,徐浩亦肩負著薪火相傳的神聖使命。在此,我們當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內心的矛盾衝突。徐浩、張懷瓘同是宮廷禦用書家,然張氏出身卑賤,故其《文字論》《書斷》反倒有膽量高呼:“闡《典》《墳》之大猷,成國家之盛業,莫近乎書”;“發揮文者,莫近乎書”。比較而言,徐浩與顏真卿倒十分相似:既能恪守儒家的道藝觀,不以書自命,又能斐演家學,無愧衣缽。總之,徐浩以書法“逾於博弈”、“亞於文章”而諄諄告誡子侄,實已對其“經義為本,技藝為末”的正統“道藝觀”作了淋漓盡致的闡發。

(3)用筆之勢,特須藏鋒,鋒若不藏,字則有病,病且未去,能何有焉。字不欲疏,亦不欲密。亦不欲大,亦不欲小。小令促大,大蹙令小。疏肥令密,密瘦令疏。斯其大經也。筆不欲捷,亦不欲徐。亦不欲平,亦不欲側。側豎令平,平峻使側。捷則須安,徐則須利。如此則其大較也。

按,自兩漢迄於南北朝,中國古典書論之著述、流布,業已洋洋可觀。其中,“書史論”、“書家論”、“風格論”、“創作論”、“鑒賞論”、“批評論”、“器用論”等較為豐滿。下及三唐,楷書的成熟,促進了“技法論”的發展。更為重要的是,科舉以書判取士,“楷法遒美”直接與利祿掛起鉤來,——對於書教,社會文化從未有過如此急切的期待。所以,唐代書法家、書法理論家,幾乎都有技法著作傳世,且往往與教學有關,這是唐代書論的最大特色。從傳世碑版、墨跡看,後世盛稱唐人“尚法”,其實,唐代書論也足以印證這一史實。上引徐浩《書論》正是地道的“技法論”。——徐氏傳法於子侄,教學對象較為特殊,故其行文極為平實,信亦不容有半字虛言。《宣和書譜》推為“不易之論”,殆即以此。其中“藏鋒”“疏密”“大小”“肥瘦”“捷徐”“平側”之論,流露了徐浩對楷書結體“均衡感”的追求。是亦足以窺見徐氏待詔金門之書判心得及其久任館閣,教示楷法之經驗。——大而化之,它所體現的書法觀,就是唐人對楷書“典範美”的崇尚!

2.《古跡記》係年及相關問題

《古跡記》為徐浩進禦之作,旨在為剛剛登基的德宗李適舉薦內府法書鑒藏專家,即文中所謂“別書人”。其實,徐浩本人即長期充任此職,所以,這種舉薦,也是在為自己選定“接班人”。此見《古跡記》之末:“臣今暮年,心昏眼暗,恐先朝露,敢舉所知,其別書人,謹錄如左:前試國子司業兼太原縣令竇蒙,蒙弟檢校戶部員外郎宋汴節度參謀竇臮,並久遊翰苑,皆好圖書,辨偽知真,無出其右。臣長男璹,臣自教授,幼勤學書,在於真行,頗知筆法,使定古跡,亦勝常人。其餘庶士之間,應有精別之者,臣所未見,非欲自媒。天高聽卑,伏希俯察。”按,“恐先朝露”,意謂不久於人世,即此已見徐氏拳拳之心。進禦之作,誠惶誠恐,故《古跡記》所敘唐代書史,亦斷無不實之詞。又,竇蒙兄弟,職位卑下,徐浩唯才是舉,雅有古君子之風。竇蒙稱其弟靈長“學究天人,才通訓詁”,“翰墨廁張、王,文章淩班、馬”。竇靈長《述書賦》,洋洋萬言,精窮旨要,詳辨秘義,確乎堪稱天才卓爾。竇靈長稱其兄蒙則曰:“書包雜體,首冠眾賢。手倦目瞥,瞬息彌年。比夫得道家之深旨,習閬風而欲仙”,考諸唐代書法史,此亦非無稽之談。

德宗皇帝甫一登基,即罷梨園樂工三百餘人以抑製浮侈。——對付“藩鎮割據”,推行“兩稅法”,乃是國家當務之急。然而,對於老臣徐浩之舉薦,德宗皇帝卻破例予以恩準。舍徐浩,竇蒙、竇靈長、徐璹三位鑒定家恐亦無緣任職皇家府庫。當然,“安史之亂”以後,李唐國祚日衰,自徐浩死後,唐內府的法書鑒藏購求,實際上已經是江河日下了。

《古跡記》首論書法源流,疏理了籀文、篆書、隸書、八分、章草、真書、行書、草書之流變,進而品藻秦漢以降曆代名家法書,涉及史籀、李斯、程邈、王次仲、漢章帝、崔瑗、蔡邕、張芝、鍾繇、衛瓘、索靖、王羲之、桓玄、謝安、王獻之、羊欣、王僧虔、孔琳之、薄紹之、釋智永、蕭子雲、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釋智果及徐浩先祖徐師道、先考徐嶠之等數十人。即此已足見徐浩積學之厚、閱曆之博。徐氏充任宮廷首席鑒藏專家數十年,能維持其權威且頗有口碑,絕非僥幸而得。

繼之,《古跡記》以較大篇幅記敘了初、中唐內府法書名跡收藏史,時間跨度近二百年。其中,徐氏對二王書跡的流傳、散佚、搜求、鑒藏,所述尤詳,且多有並世學人未及之處。茲拈取二事,略加推演,藉此以揭示徐浩其人在唐代書法史中的重要地位。

其一,“玄宗開元五年十二月五日,收綴大小二王真跡,得一百五十八卷。大王正書三卷:《黃庭經》第一,《畫讚》第二,《告誓》第三。臣以為《畫讚》是偽跡,不近真。”按,貞觀十三年十二月,大書家褚遂良奉唐太宗之命,曾編次《右軍書目》,精鑒如褚氏,未能辨王羲之《東方朔畫讚》之偽,列之為右軍第三劇跡,褚氏之說,至盛中唐似已成“定讞”。徐浩並未迷信權威,《古跡記》為皇帝直陳褚氏之失,氣魄與膽識信非泛泛之輩可比。有唐三百年,為數不多的幾位內府法書鑒藏專家,褚遂良、徐浩當推為翹楚,而徐氏之目力似在褚氏之上。其二,“臣從中書舍人兼尚書右丞集賢學士副知院事改國子祭酒,尋黜廬州長史。承前偽跡,臣所棄者,盡被收買,皆獲官賞,不複減退,人莫知之。及吐蕃入寇,圖籍無遺,往往市廛時有真跡,代無鑒者,詐偽莫分。”按,徐浩以開元十七年入集賢院,此後,開元十九年、天寶、至德年間,集賢院又三度大規模搜訪法書真跡,徐浩參與了所有工作,並曾兩董其事。換言之,玄、肅二朝的法書收購,實悉經徐浩親簡,贗鼎偽跡混入內府的可能性,自然微乎其微。然而,自上元元年(760年)徐浩貶官廬州以後,其所棄偽跡,卻複為主事者購入皇家府庫。薰蕕同器而不能自知;濫竽充數竟“皆獲官賞”,徐浩之痛心疾首,夫複何言!“代無鑒者,詐偽莫分”,亦足以說明玄宗、肅宗、代宗三朝,徐浩的鑒定權威,實已不可動搖,其一家為尊之勢,幾使人有後繼乏才之虞。

有關《古跡記》之係年,唐張彥遠《曆代名畫記》卷三“論鑒識收藏購求閱玩”條下注雲:“建中四年,徐浩侍郎自雲昏耄,奏男璹、前國子司業兼太原令竇蒙、蒙弟檢校戶部員外郎汴宋節度竇臮,並皆別識,敕並用之。”張氏《法書要錄》卷三所收《古跡記》之末亦署“建中四年三月日”。

按,《舊唐書·徐浩傳》及張式《徐浩神道碑》均明言徐浩卒於建中三年四月,春秋八十。故張彥遠所記《古跡記》撰著年月必有訛誤。今人殷蓀先生《論徐浩》一文,係《古跡記》於“建中元年三月日”未知何以為據。朱關田先生《唐代書法考評》謂徐浩“舉薦竇蒙兄弟,必當在上元二年(761年)之前”。是知,朱先生認定《古跡記》為上元以前之作品。殷、朱二說皆不確,朱說尤乖其實,茲略作討論。

竇蒙《語例字格》後題記:“大曆十年龍集乙卯二月丁醜,陝州大督都府夏縣尉竇士初校,檢校國子司業、太原令竇蒙再校。”(“再”,《法書要錄》作“甫”,非是。)由此可知,大曆十年(775年),竇蒙尚任職檢校國子司業兼太原令。而徐浩《古跡記》舉薦竇蒙,稱其官銜,則於“國子司業”、“太原令”之首,冠一“前”字,此足以說明《古跡記》作於大曆十年(775年)之後,斷無可能作於上元二年(761年)之前!朱關田先生讀《古跡記》,蓋未深究徐浩舉薦竇氏兄弟之真實原因。——僅僅著眼於上元二年(761年)徐浩為李輔國所忌而“黜廬州長史”一事,並依此為《古跡記》係年,確乎無法自圓其說:其一,“尋黜廬州長史,承前偽跡,臣所棄者,盡被收買,皆獲官賞,不複減退,人莫知之”雲雲,顯然係追憶之語。換言之,設若徐浩貶廬州以後,有竇蒙、竇靈長、徐璹三位鑒定家繼任己職,則徐氏所棄偽跡,如何得以“盡被收買,皆獲官賞”,且“人莫知之”?其二,上元二年(761年),徐浩59歲,“心昏眼暗”之歎,“恐先朝露”之慮,均為時過早。

當然,據《語例字格》竇蒙自署職銜,係《古跡記》於大曆十年(775年)之後,仍嫌寬泛。其具體時間,還須揣度。

揆之以理,《古跡記》既言“承前偽跡,臣所棄者,盡被收買,皆獲官賞,不複減退,人莫知之”,則大曆十年(775年)之後,徐浩須有再檢內府法書收藏之機會。不然,何以悉知內府贗鼎之夥?考徐氏仕履,大曆八年(773年)坐典選,黜為明州別駕,從此,徐浩“處江湖之遠”近八年。德宗建中元年(780年)六月,徐浩方征詔回京,拜彭王傅,加會稽郡開國公。兩年後,徐即卒於長安永寧裏私第,享年八十。顯然,徐浩重檢內府法書收藏,並將有關情況載入《古跡記》,隻能在返回長安之後!但殷蓀先生係《古跡記》於“建中元年四月”仍不確。——徐浩雖於建中元年六月奉詔返京,然是年八仍未到達長安。此有二事可證:其一,《寶刻叢編》卷七引《複齋碑錄》雲:“《穎國公史繼先墓誌》唐明州別駕徐浩撰並行書。……建中元年八月二十日”。其二,《全唐詩》卷一四七劉長卿《寄會稽公徐侍郎》雲:“搖落淮南葉,秋風想越吟;鄒牧入梁苑,逸少在山陰;老鶴無衰貌,寒鬆有本心;聖朝難稅駕,惆悵白雲深。”傅璿琮先生已考定此詩作於建中元年。——是年,徐浩返京任職,途經睦州與劉長卿相遇,別後,長卿作歌相寄,惆悵眷戀,溢於言表。“搖落淮南葉,秋風想越吟”,無疑已是八、九月之事。

睦州之長安,路程非短,抵京之後,徐浩重檢內府法書,亦尚須時日。故《古跡記》最有可能作於建中二年(781年)。此時,徐浩年邁(79歲),大限之期日近(次年四月卒),“心昏眼暗”為其生理之實際,“恐先朝露”為其心理之實際,《古跡記》撰作之由,正在於此。

當然,係《古跡記》於建中二年(781年),尚有一事須作說明:

《述書賦》最末,竇蒙題記曰:“大曆四年七月點發行朱。尋繹精嚴,痛摧心骨,其人已往,其跡今存,追想容輝,涕淚嗚咽。”此為悼亡之辭無疑(竇蒙詩《題弟〈述書賦〉後》,見《全唐詩》卷二六一。竇蒙文《題〈述書賦〉語例字格後》,見《全唐文》卷四四七。二者與前引“題記”實為一時悼亡之作,因不署年月,此不稱引)。讀此題記,或以為大曆四年七月之前,竇臮已先蒙而死。如此,則徐浩為皇帝薦舉之“別書人”中,便有一“鬼”,——史事不容如此荒謬!茲檢核有關材料,以證上述理解之非。

其一,陳思《寶刻叢編》記:“《唐景昭大法師碑》,竇臮書並篆額”。景昭法師卒於貞元元年(785年)11月,是碑貞元三年(787年)正月立。其二,張彥遠《法書要錄》所收盧元卿《法書錄》雲:“貞元十一年正月,於都官郎中竇臮興化宅見王廙、鍾會書各一卷。”是知,代宗朝以後近半個世紀,竇臮仍活躍於書壇。徐浩舉薦竇蒙兄弟,而德宗用之為內府“別書人”,完全可信。——因此,竇蒙所記“點發行朱”雲雲,乃追憶之語,蓋謂其為《述書賦》作注一事,始於大曆四年(769年)。而其弟之卒,則遠在數十年之後。

(四)懷素、徐浩交遊考

1.懷素幹謁徐浩之係年

懷素小徐浩三十餘歲,盛中唐之際,並有書名。徐浩乃書壇宿耆,“八體兼工”;懷素為“僧中之英”,精擅狂草。大曆之前,懷素雖足不出湖南,然已遍幹衡湘地方名流,好事如張謂、王邕、蘇渙、李舟等輩,對懷素狂草的褒揚讚述,即已經“溢乎箱篋”,但“自倚能書堪入貢”的懷素,誌在“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狂僧高標矜許,焉能滿足於衡湘一隅之名?懷素亦深知:文人學士、公卿官僚的褒揚讚述,多為外行捧場,其名較“虛”,真“欲令羨價齊鍾張”,非得借重書壇泰鬥之譽不可!——《自敘帖》曆數十一位名士公卿,唯獨於顏真卿官銜之下特標“書家者流”四字,殆其心曲。

大曆初,張旭、賀知章老死有年;李邕罹禍,已遭杖殺;顏真卿書名尚未大彰(參《顏真卿、徐浩之比較》)。當時,徐浩以書法獨步海內,其聲望亦有“亞相”之尊。——徐氏其人自然成為懷素幹謁之首選。考索懷素、徐浩交遊,亦足以窺見二人個性及書法審美旨趣之不同。

懷素何時幹謁徐浩?史籍未詳。今人朱關田先生初謂“時在大曆二年四月至三年十月間”,蓋本乎徐浩廣州之任期。後又係其事於“大曆二年”。高嵩先生《敦煌唐人詩集殘卷考釋》亦主此說。熊飛先生則以為“應在大曆二年四月以後,……其北返湖南,最遲不會晚於本年冬”。以上諸說,均失之寬泛。茲據有關史料,再作考稽。

蘇渙詩《送零陵僧兼送謁徐廣州》(一本又作《懷素上人草書歌》):“忽然告我遊南溟,言乞亞相求大名;亞相書法淩獻之,見君絕意必深知;南中紙價當日貴,隻恐貪泉成墨池。”按,“南溟”即南海,泛指百越交廣之地。“亞相”,唐時每以禦史大夫稱之,徐浩開元末曾任監察禦史,亞相即其人。“南中紙”產於巴蜀,嶺南用之甚廣。“貪泉”,水名,在廣東南海縣西北,又稱石門水、沉香浦、投香浦。《晉書·吳隱之傳》記,吳任廣州刺史,經南海,飲貪泉而賦詩:“古人雲此水,一歃懷千金,試使夷齊飲,終當不易心。”據《舊唐書·代宗紀》:大曆二年四月,以工部侍郎徐浩為廣州刺史,充嶺南節度使。由此可見,蘇詩所及史實、人物、地理與懷素幹謁徐浩事均彌合無間,而用典亦極為貼切。又,《舊唐書·代宗紀》:大曆三年十月,以京兆尹李勉為廣州刺史,充嶺南節度使。是知,徐浩任廣州刺史,尚不足兩年。

詩中“見君絕意必深知”句係臨別祝願,殆無可疑。所以,懷素出湘南遊,宜以本詩為上限。蘇渙此詩,曆來注家均係於大曆三年(768年),許為“定讞”,亦無不可(參郭沫若《李白與杜甫》)。——故懷素出湘南遊,必在大曆三年!至於其廣州逗留之期,則有敦煌新出唐人遺詩可供詳繹。

伯2555卷,馬雲奇《懷素師草書歌》一首,移錄如下:

懷素年才三十餘,不出湖南學草書,大誇羲獻得齊德,

竊比鍾繇也不如。疇昔闍梨名蓋代,隱秀於今墨池在,

賀老遙聞怯後生,張顛不敢稱先輩。一昨江南投亞相,

盡日花堂書草幛,含毫勢若斬蛟龍,挫管還同斷犀象。

興來索筆縱橫掃,滿座詞人皆叫好,一點三峰巨石懸,

長畫萬歲枯鬆倒。叫啖忙忙禮不拘,萬字千行意轉殊,

紫塞傍窺鳴鴻雁,金盤亂灑水晶珠。直為功成歲月多,

青草湖中起墨波,醉來隻愛山翁酒,書了寧論道士鵝。

醒前猶自記華章,醉後無論絹與牆,眼看筆掉頭還掉,

隻見文狂心不狂。自倚能書堪入貢,一盞一回撚筆弄,

壁上颼颼風雨飛,行間屹屹龍蛇動。在身文翰兩相宜,

還如明鏡對西施,三秋月淡清江水,二月花開綠樹枝。

聞道懷書西入秦,客中相送轉相親,君王必是收狂客,

寄語江潭一路人。

細味此詩,以下二處頗值關注:

其一,“一昨江南投亞相”(“江南”,高嵩先生以為係“嶺南”之誤抄)。按,“一昨”,謂不久前,唐人詩文以此作追敘往事之習語。是知馬雲奇之詩當作於懷素自廣州北返湖南之後。

其二,“聞道懷書西入秦,客中相送轉相親,君王必是收狂客,寄語江潭一路人”。此亦為贈別之辭,——二人江潭客中相知,馬氏獲悉懷素將“擔笈杖錫,西遊上國”,臨別歧路,作此長歌以壯行色。懷素去後,馬氏似仍舊羈旅此間,故有“寄語江潭一路人”之叮嚀。按,“江潭”,《全唐詩》用之計三十餘處,可泛指江南澤國。如用於湖南,則多指湘北嶽陽(嶽州)及湘東長沙(潭州)。前者如張說《嶽州宴別》:“誰念三千裏,江潭一老翁。”又,《嶽州作》:“正有江潭月,徘徊戀九華。”後者如劉長卿《奉酬辛大夫》:“長沙耆舊拜旌旗,喜見江潭積雪時。”又,《苕溪酬梁耿別後見寄》:“惆悵長沙謫去,江潭芳草萋萋。”故二人相逢於嶽州抑或潭州,尚須斟酌。以筆者之見,當是長沙。因懷素之“西遊上國”,全賴潭州刺史張謂提攜之力。張謂自長沙赴京任職,懷素與之同行,即途徑嶽陽,想亦無暇久留。朱關田先生以為二人相別於嶽州,似僅僅著眼於“青草湖中起墨波”一句,此說證據欠堅實。“青草湖”雖是嶽陽洞庭湖之別稱,然詩中未必實指。——馬詩蓋以瀟湘第一巨澤為“墨池”之喻,極狀懷素狂草之歲月功深。

顯然,馬氏此詩實關乎懷素“南遊”、“西遊”二事之係年。茲先論“西遊”一事,以便為“南遊”確定下限。

任華《懷素上人草書歌》:“狂僧日前動京華,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不因禮部張公將爾來,如何得聲名一但喧九垓?”按,“禮部張公”即張謂(字正言)。據此,則張謂之“將”懷素入京當與馬雲奇詩同時。張謂曆官潭州刺史、太子左庶子、禮部侍郎諸職,其《長沙風土碑》記載:“巨唐八葉,元聖六載,正言待罪湘東”。按,“八葉”,即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玄宗、肅宗、代宗八朝,此指代宗朝;“六載”,指代宗李豫登基後之第六年,即大曆三年(768年)。——本年張謂尚任潭州刺史,聞一多先生《岑嘉州係年考證》亦主此說,不過,聞先生謂張氏“自禮部侍郎出刺潭州”則失之。茲略作說明,以落實其偕同懷素入京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