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隻在刀子紮進脖子裏的那一刻,臉上會出現一種耶穌受難時的表情。它死死地咬緊牙關。它一聲不吭。它兒乎也從來不做反抗的動作。我們無法理解它為什麼不叫。它是知道那命定的一刀在等待著它的,當從羊群中將它單挑出來那一刻它就知道了,但是它不叫。這事真奇怪。“叫吧,叫出來會減輕一些痛苦的!”那些蹩腳的電影裏,常有這種母親在勸慰自己受傷孩子的鏡頭。但是這隻羊隻不叫,它拚命地忍耐著,忍耐著這族類的與生俱來的永恒的無邊無涯的苦難。那忍者的表情似乎在說:“我要做個好孩子!我不叫!我不讓操刀者增加多餘的精神負擔!我不加重操刀者身上的那種罪惡感!我是羊!”
較之羊隻,別的動物的死亡不是這樣。例如牛在死亡的時候,眼睛裏熱淚滾滾,黃豆大的淚珠會打濕這處地麵。那眼睛也不像羊隻一樣閉著的,而是睜得滾圓,那滾圓的眼睛是飽含著對世界的疑問,對眼前這個直立動物的疑問。這疑問的目光令人想起東郭先生與浪的中國式傳說。在這傳說的後半段,人和狼在路途中遇到一隻走向屠宰場的牛,他和它詢問這隻老牛:狼應當吃人嗎?老牛那幾千年前的目光大約就是這疑問的目光。老牛的回答是肯定的,它認為應當吃。在說這話時它飽含著對人類的蔑視和仇視。一我辛苦了一生,我的汗水可以流成一條河,我創造的財富可以富裕一個家庭。但是當我老而無用的時候,等待我的是脖子上的那一刀。我的肉將會變成美味佳肴,充填人類那貪婪的胃;我的筋將會被抽出,製成鞭子重新抽打我的同類;我的皮會被縵成鼓,會被製成各種精美的皮製品。這一切都是在法則和秩序中心安理得地完成的一牛會如是說。
我沒有宰過牛。此刻書寫者看著自己的手,回憶道確實沒有宰過。我僅僅隻看到過宰牛。較之卑微的羊隻的死,龐然大物牛的死亡是一件神聖的事情。今天也界上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發生了!什麼事情呢?要殺一隻牛。我見過一個女巫式的老女人殺牛的情景。萏先是祈禱,為人類貪婪的胃、為永遠也填不滿的人類的口腹,而乞求上天的寬恕,接著是一群人拽住牛的四條腿,向四個方向拉。牛身體失去平衡,轟然一聲倒地頃刻間天地為之失色。牛宰完了,變成一堆肉,這時候仍要祈禱,祈禱的內容是為這隻牛超度,讓牛的靈魂離開肉體,這樣牛肉才可以吃。
比牛更龐大的動物是駱駝。我沒有見過殺駱駝。據說,駱駝那時候的反應,和羊的反應一樣,它四蹄跪倒,聽任人的宰割,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這些龐然大物為什麼沒有絲毫的反抗呢?據民間的說法,它們的眼睛裏有一個放大鏡,從而將直立的這個主宰者看成巨人,而將自己看成侏懦。
動物中最悲慘的死亡個例當屬鱉。鱉又叫烏龜,或者王八。小時候,我從家鄉的小河裏摸到一隻鱉。怎麼殺它呢?人們告訴我,鱉是在泥水裏長大的,它的肚子裏裝了一肚子泥水。你需要將它放進鍋,添上水,用慢火燒。這樣換過幾鍋水以後,鱉就把泥水吐淨了。這辦法當然十分殘忍。鍋裏的水咕嘟咕嘟滾著,為防止鱉逃跑,鍋上麵蓋著鍋蓋,鍋蓋上麵再壓一塊石頭。這時你能聽見,鱉在鍋裏掙紮的聲音。它用鋒利的爪子撓得鍋底沙沙直響,它在鍋裏翻騰和轉悠的聲音,它“咕咕”的吐納聲。二十分鍾以後,鍋裏的聲音消失了,這時候你打開鍋蓋,鱉仰頭朝天,浮在水麵上,露出白白的肚皮。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