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嘴怎麼還張著？再丟一個。還張，還張，有完沒完了？用心在帽子揀了一個最好的，一揚手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落進那張貪得無厭的嘴裏。
“噢！”那張嘴立刻緊緊地合上了，片刻又張了開來：“咳咳咳，呸呸呸，好你個死丫頭，居然給我吃這種東西……”哈哈，才掛果的青杏，自然是其酸無比，他又剛吃過甜甜的草莓，更是酸上加酸。我當然不會等到受害者緩過氣來找我算帳，扯過他腰間的荷包便咯咯笑著跑了開去。
等我拎著濕乎乎的荷包回來時，天邊已經悄然浮上了一抹淺金色的晚霞。晚風在遠處的鬆林裏輕聲的吟唱襯得整片山林越發的靜謐。為了把這個好像在煤堆裏塞過的可憐東西收拾得勉強見得人，費了我不少的工夫。布揚古已經不在斜坡上了，我回到那個小山坳時，他正靠在窩棚門口閉目養神，穀地中間已經點起了篝火，腳邊的灰堆裏埋著不知什麼動物的肉。
在野外烤肉，是不能直接用火把肉燒熟的，烤個八分熟，就要把肉埋在剛扒出來的灰堆裏，用灰燼的餘熱來悶熟，要不然那肉十有八九不能吃，不是糊的也是串了煙的。聞著在晚風中飄得很遠的香味，我的手不自覺地伸進了灰堆裏。
“啪！”一隻手打在了另一隻手上。“死丫頭，剛才的事還沒找你算帳呢，又來偷嘴吃！”“什麼叫偷嘴？”我把荷包摔在他膝頭上，理直氣壯地數說起來：“這些東西哪樣不是我們一塊兒打的？真要算帳，我從家裏給你帶的布縮結呢？我去挖的‘大腦瓜兒’跟‘ju花菜’呢……”
“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布揚古趕快把一塊熱乎乎的肉塞到我手上：“趕緊吃吧，能吃多少吃多少，明天就吃不著了。”
“怎麼啦？”我差點沒噎著，趕緊取下剛灌滿的皮囊往嘴裏倒水。
“我要進山找‘棒槌’去，昨兒個跟人約好了的。”
“人參可不是好找的，這會兒剛開春的，留神碰上黑瞎子！你約的誰呀？”
“說了你也不認識，溫布哈，我一窮兄弟，剛跟著車隊跑了一趟果勒敏珊延阿林，在老林字裏打滾打得熟著呢。”好像是為了顯示實力綽綽有餘，布揚古拔出腰刀在袍襟上擦了一會兒，又映著火光看了看，雪亮的刀光映得他眼裏的火苗有了一種奇異的色彩：“丫頭，你回去吧，時候不早了。”
可我沒有回答，也沒有離開，因為，我看到了他眼睛裏亮起的光彩。我太熟悉這種光彩了，當阿瑪還能騎在馬上馳騁的時候，我不知在他的眼睛裏看到過多少次這樣的光彩。每次要進山打獵，或者是遇到危險，他那又大又深的眼睛都會像狸貓一般發亮，我明白，那是雄鷹對翱翔的渴望，是駿馬對奔馳的渴望，是勇士對搏鬥的渴望，是女真男兒與生俱來的對挑戰的渴望。當一個哈哈珠子的眼中燃起這種渴望的時候，他已經邁出了走向巴圖魯的第一步。
布揚古，整天和我一起在山林裏廝混打鬧的布揚古哥哥，他會成為一個巴圖魯嗎？我借著火光仔細地打量著他，正如他同樣打量著我。兩年多來，他的肩頭明顯的寬了，烏亮的辮子直垂到用一條藍色布帶束得緊緊的腰間，雖是葛衣布袍，盤膝而坐的身影卻仍顯得健壯剽悍，一雙劍眉，一對大眼的國字臉被火光渲染越發剛毅，方正的頦下，已漸漸濃密的絨毛和隆起的喉結再清楚不過地向世人宣告：他們的主人已經不再是那個矮小瘦削的孩子，而是一個英俊的青年了。
“你看什麼？”我們倆真是太有默契了，今天已經是第二次同時說出同一句話了！“丫頭，你今兒個……真好看。”稍稍一頓，布揚古忽然以一種少有的認真語氣對我說。
我現在的臉是不是很紅？此時，我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的額頭上正沁出細細的汗來。要命，熊熊燃燒篝火已經烤得我全身燥熱了。可是如果說出汗是因為受熱的緣故，為什麼我的心也撲通撲通跳得那麼急？無論古今中外的女子，受到異性誇讚的時候，是不是都會像我這樣羞怯不安，暗暗歡喜，嘴上卻還要撇清？
“別以為說些好話就能蒙混過關，你……你還欠我一件事沒做呢……”該死，我本來有意把話說得硬氣些，好把剛才的尷尬遮掩過去，誰知說到後頭語氣卻越來越軟，倒仿佛在撒嬌一般。
“什麼事？”
“你忘了嗎？今天你輸了，就要答應我一件事的。”
“我哪裏輸了？我明明寫出來了的。”
“那……那個不算！你都用來換果子吃了！”咦，我什麼時候也學會胡攪蠻纏了：“明天帶我一塊兒去挖參，我就不計較你把蛇扔到我臉上了。”
“你還提果子，我現在想起來嘴裏都在發澀……”見我手裏已經又捏著一枚青杏，布揚古連忙改口：“你也知道找參不是鬧著玩的，連我都是半吊子，溫布哈帶我一個人已經不容易了，要是再加上你……”
“你這話沒良心，咱們在這山裏也轉了這麼久了，我什麼時候拖過你後腿？不帶就不帶，別想以後我再給你洗衣裳補褲子……”即便是在很久以後，我也沒有想明白，那天我為什麼忽然就非要跟他去挖參不可？是因為他那一瞬間像極了阿瑪的眼神，還是因為僅僅因為小女孩的任性？或者，甚至是因為有一些東西，那個時候就已經在我心裏紮下了根？
注：蒙文----滿文是以蒙文來拚寫的。
大腦瓜兒、ju花菜----東北常見的野菜。其中大腦瓜兒又叫“小根蒜”。
果勒敏珊延阿林----滿語，“果勒敏”的意思是“長”，“珊延”的意思是“白”，“阿林”的意思是“山峰”，“果勒敏珊延阿林”就是長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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