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為止,湖南已發現舊石器地點200多處,廣泛分布於湘、資、沅、澧四水流域,尤以湘西北地區最為密集,且形成一個從舊石器時代早期延續到晚期的完整過程,表晨這一地區的早期人類正是活動在河流附近,用河灘的礫石打製石器,以采集各種植物和漁獵為生。約1.4萬年前,湖湘先民以陶器的發明為起點,開創了稻作農業並使之逐漸走向成熟,終而發展成為一種迄今影響了中國大多數人口的文明樣式。在這一曆史進程中,以特定的氣候條件、地理環境等自然因素為依托,水稻由野生沼地植物被人為地改造成了今天的主要糧食作物,而我們的自身也在體貌特征、行為能力等方麵發生了許多變化,塑成了細膩而豐滿的內心,嫻熟而精巧的技藝,活潑而富於想象力的思考,果斷而敢於作為的行動等。這些變化與精耕細作的生產模式相適應,使我們的生活方式和個人價值取向被賦予了種種相關屬性,即今日所稱的湖湘文化傳統。在這一傳統中,由稻作農業衍生而來的湘式烹調,毋庸說是最能全麵表達其種種文化特質的組成部分,落實到實踐(製作與品嚐)過程中,則包括色、香、味、質(口感)、形、器(盛器)、養(營養)七個方麵極富個性的美食追求,這種追求將物質的和精神的兩種價值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為湖湘居民的現實人生提供了生動機敏而又具體實用的基本尺度。對此,不妨欣賞一段林語堂先生的議論:“在中國,人們對一切藝術的藝術,即生活的藝術,懂得很多。一個較為年輕的文明國家可能會致力於進步,然而一個古老的文明國度,自然在人生的曆程上見多識廣,她所感興趣的是如何過好生活。就中國而言,由於有了中國的人文主義精神,把人當做一切事物的中心,把人類幸福當做一切知識的終結,這樣一來,強調生活的藝術就是更為自然的事情了。但即使沒有人文主義,一個古老的文明也一定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價值尺度,隻有它才知道什麼是‘持久的生活樂趣’,這就是那些感觀上的東西,比如飲食、房屋、花園、女人和友誼。這就是生活的本質,這就是為什麼像巴黎和維也納這樣古老的城市有優秀的廚師、上等的酒、漂亮的女人和美妙的音樂……任何一個民族,如果它不知道怎樣像中國人那樣吃,如何像他們那樣享受生活,那麼在我們眼裏,這個民族一定是粗野的,不文明的。”(《中國人》)
然而,近來情況已經有所不同。進入20世紀以來,隨著工業化的逐步展開和深入,我們的飲食生活與傳統文化中其他許多內容一樣,正在發生某些質的改變。這種改變首先表現在原料方麵,隨著畜牧、種植、養殖等相關行業的工業化,我們越來越遠離了自然條件下飼養、栽培和采集的各種食物原料,取而代之的是工業產出的各種產品,如35天左右長成的雞、100天左右出欄的豬、生長周期短暫的各種蔬菜等。這些原料由複合飼料、抗生素、生長素、化肥、農藥、基因變異、人工照明和恒溫設備轉化而來,已經完全脫離了自然狀態下的生物鏈,無論在性質上或構成上均發生了根本改變。這些改變對人的生理影響迄今尚缺乏數據的考量,但至少,它們不僅在生物學上將人與賴以生存的環境隔絕開來,同時也切斷了我們與傳統之間的聯係,因為後者的核心恰恰是人對自然的主動參與和親密互動。
其次是烹飪設備,隨著飲食機械行業的發展,煤氣灶、液化氣灶、氣電多用灶、電磁感應灶、微波爐、遠紅外線烤爐、電蒸鍋、電炒鍋、電飯煲、電煎鍋等,這些便捷高效的加熱工具已經普及於日常烹飪;而粉碎機、攪拌機、切菜機、切肉機、絞肉機、拌餡機、軋麵機、切麵機、餃子機、包子機、饅頭機、發酵機、打蛋器、洗米機、洗菜機、洗碗機則基本上或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原有的手工技術,其結果是形形色色的速凍食品和經過切配的淨菜充斥市場。如今,我們當中的許多人已經習慣將這些製成品或半成品經過簡便處理,用來滿足一日三餐。毫無疑問,這種變化大大減少了我們消耗在廚房裏的時間,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放棄了烹調這樣一種複雜而富於藝術旨趣的創作活動。因為我們已經不必像過去那樣,從一開始就傾注心血,對自然狀態下的各種原料進行研究,考慮合適的處理方式,通過經驗和新的嚐試來謀求自己所期望的效果,這一切事先都已經被決定了,我們隻須按照包裝上的說明或既定的組合,將這些標準化的產品混在一起加熱成熟,就可以得到一款食物。我們甚至不必考慮調味,擰開玻璃瓶蓋或撕開塑料包裝袋,往鍋裏一倒便行了;至於利用半球形炒鍋製作炒、爆類菜肴,也不必擔憂至關重要的火候問題,如果不計較某種特定品嚐效果,生物酶配製的嫩肉粉便足以使你久炒不老。總而言之,日常飲食生活已經深深卷入工業化的產業鏈條,我們事實上已經不能“像中國人那樣吃”,並“像他們那樣享受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