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著啤酒站了起來,“來這麼遲走這麼早,不是看不起我們麼?哼,我們和你不一樣,你是上麵有人才進來的我勃然大怒。自己固然是經榊原秀夫介紹才得到這份工作,可是這幾個月來上下班比誰都勤快,出車也從來沒有出過意外。二龍從我一進廠就和我極不對盤,專挑些冷言冷語來刺我,真是莫名其妙!我跨前一步,揪住他的領口,怒喝道:“你——”還未待周圍人上來勸,他反手將慢慢一杯啤酒劈頭蓋腦潑了過來,把我渾身上下澆了個透。我尚未做出出格的動作,同事們已經把我架開。鄭小薇在旁邊跺著腳罵道:“範二龍,你發什麼瘋?這大過年的!”“我是發瘋,我是發瘋!方混子你來揍我試試?你來揍我。你不揍我你——不是男人!”他臉孔漲得通紅,不知怎麼掙脫了周圍人的架勢,搖頭晃腦朝我衝了過來,他的徒弟大可在後麵拉著他的手。他大約隻顧著甩開大可的手,卻沒有留神腳下的茶幾腿,一下子給絆倒在地上,腦袋磕著激光唱機的尖角。大夥兒七手八腳把他抬起來,發覺他的額頭給磕破了一道小口子,慢慢流出一些血。而這家夥已經睡著打起呼嚕來了。我們又好氣又好笑,聚會隻好到此結束。一部分人送他到醫務室去治療。我則開車去醫院陪我媽。一路上都在擔心會不會有交警出現,那樣我渾身上下的酒氣絕對無法逃過檢查。可是大概所有交警都過年去了吧?這真是個不錯的夜晚,我想。——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料到二龍會在第二天淩晨那樣淒慘地死掉,正如我從未料到任何會影響我人生的大事一樣。醫院裏空空蕩蕩,隻有寒風低低回旋。在這個時候,有能力回家的病人全都享受天倫之樂去了。我在離公司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個小套間,平時亂七八糟的,環境還沒有病房裏好;加上阿媽的身子也吃不消在這麼大冷的天到處跑,所以決定就在醫院裏度過除夕。從餐廳買來早就定下的菜肴,盛了滿滿一個食盒,又用保溫瓶裝滿熬了大半天的雞湯,走過療養院病房的長廊。整條走廊裏亮著微弱的燈光,隻有不多的幾個病房裏還有病人。我媽房間門開著。我走進去的時候,一個醫生正彎著腰給我媽打針,我把吃食擺在床頭櫃上,那醫生抬起頭來。我吃了一驚——是榊原秀夫院長。我向他點頭致意,道:“榊原院長,您親自為我母親治療麼?” 他人如其名,是個長得非常儒雅的中年人,身量稍稍有些瘦弱,長發在背後紮成一束馬尾,戴著無框金絲眼鏡,操一口很流利的漢語。他以東瀛人特有的禮貌朝我微微鞠躬:“新年快樂,方先生。因為過年人手緊的關係,再加上令堂的病比較特別,所以我才來看看的。方先生工作順利嗎?”我微笑道:“現在才是大年三十,還沒有到‘新年’。托您的福,我現在工作非常愉快,非常感謝。”我也學著他的樣子,深深地鞠了個躬。我是發自內心感謝這個對我雪中送炭的人。他輕輕地念了幾遍“大年三十”,似乎感悟到什麼,流露出有些惆悵的表情,卻沒說話。這時候窗外的夜空裏燃起了焰火,五彩繽紛的光芒照射進小小的病房,吸引了阿媽的目光。她“咯咯”地笑了起來,朝窗戶爬去。我連忙走過去扶住她,免得掉下病床。榊原秀夫在我身後吟道:“漏促已交新歲鼓,酒闌猶剪隔宵燈,真是……方先生,您好好照顧令堂,我去別處病房轉一下。”我回過頭,他已經走了。阿媽坐在床頭,好奇地望著窗外變幻莫測的焰火,嘴角慢慢流出口水。我心裏有些難受,連忙搬出折疊桌,把食盒一層層擺開來。食物的香味多少給房間裏增添了一些過年的味道。我把阿媽吃飯用的小勺子拿出來,細細擦了一邊。她很乖地抓住勺子,我往她的碗裏夾什麼,她就吃些什麼,一邊吃還一邊對我笑。我的淚水抑製不住,又一次默默地流了下來。阿媽吃完了碗裏的菜,便抬起頭來。看到我正在流淚,她結結巴巴說道:“……不哭……不……哭……”還把手伸過來,來抹我臉上的淚水。我死死咬住自己的舌頭,想要用痛覺來停止哭泣,然而卻適得其反。打開電視,一個個喜氣洋洋的俊男美女穿得大紅大綠,朝我們拱手拜年。劈裏啪啦的電子鞭炮聲衝淡了哀傷的氣氛。就在這個時候,房門外傳來了阿媽的專屬護士朱小姐的聲音:“展先生,您又來了?”朱小姐在和誰說話?這層似乎沒有什麼病人了。“啊,今天可真冷,方嫂還好吧?”這聲音頗為耳熟,我琢磨了半天,卻又想不出在哪裏聽過。好像是某個熟人的聲音,被錄在受潮的磁帶上再播放出來,味道全變了。朱小姐道:“好啊,今年她的兒子也退伍回來了,你不知道?”她還沒說完,那人大聲道:“什麼?這不可能!”朱小姐道:“怎麼不可能?人就在房間裏,您來認一認?”那人沉默了一陣,結結巴巴道:“不,不,算了,算了……”朱小姐道:“咦,展先生您怎麼走了,不進去了嗎?展先生?”我聽出這是誰了,展教官!我激動起來,猛地推開房門,朱小姐推著一輛裝著針劑和藥丸的小車,奇怪地望著走廊盡頭。我朝那裏看去,發現一個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方先生,剛才有一個——”我不待她說完,已經追了出去。一邊追一邊高聲叫道:“教官,我是小方,教官,我是小方啊!”他的皮鞋敲擊地麵的聲音在空洞的回旋樓梯裏分外清晰,漸漸朝樓下遠去。我雖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但是無奈身體剛剛恢複不久,使不上力氣,怎麼也追不上。一時不防腳底一軟,竟從樓梯上跌了下去,摔了個鼻青臉腫。“啊——”聽到了我的叫聲,教官猛地停住了腳步,卻不躊躇著不敢回過頭來。我又叫了一聲:“教官!”他這才慢慢地轉過身,朝我走過來。“教官!”雖然過了七年,但他的模樣幾乎沒有怎麼變,仍舊像一柄隨時都可能會出鞘的寶刀。隻不過眉間的愁紋和唏噓的絡腮胡,增添了幾分滄桑。“小、小方,你沒死?媽的,被騙了。”他喃喃自語道。我知道自己參與到返祖計劃之後的動向是絕對秘密的,想來展教官曾被上麵告知我的死訊。可是他跑什麼?“教官,你怎麼了,都不願意見我?”他的臉上露出十分羞愧的表情,突然抬手甩了自己兩個耳光,在我麵前跪了下來。我大驚道:“教官,你這是幹什麼?”“小方……我他媽對不住你!你為了醫好你媽冒了那麼大風險,我卻沒把你媽看好!”我心亂如麻,吐了口悶氣,道:“別說了,扶我一把,咱們上去看看我媽吧。”他架著一瘸一拐的我走進病房。阿媽看到展教官來到也十分高興,努力地把手伸出來想要抓住教官的衣服。我知道這是阿媽見到熟人的時候會做的一個動作,看來展教官是常來看我的阿媽的了。那麼,一直支付我阿媽住院費用的,也是展教官了?我的心裏湧動著熱流。“教官,這些年我媽是不是一直由你出錢醫治的?”他低著頭道:“對不住,我們本來以為你媽可以醫好的,手術很成功,但是……這、這兒條件還不錯。”“別說了,教官。謝謝你。”我們抱頭痛哭,然後痛飲啤酒。在不違反保密條令的原則下,將各自的情況一五一十向對方說了。自從楊將軍倒台死掉之後,王老師仍舊留在軍中發展,展教官原本也可以繼續在其他保安公司服務,可是因為權力鬥爭和派係分異的關係,做的並不開心,於是便早早退了伍。他為了方便照顧我阿媽,選擇了在臨州定居,做點皮貨生意過活。他還結了婚,生了一個五歲的女孩兒。我不得不感歎歲月如梭,世事無常。盡管隻有二十四歲,但還是覺得自己已經老了。我們聊到很晚,直到電視裏熱鬧俗氣的聯歡晚會全部結束為止。我勸他該回去陪著老婆孩子,他卻說沒事。“反正他們也回娘家去了,每年都這樣,他們習慣了。”阿媽已經睡下。我們來到醫院辦公樓十六層高的天台繼續。好在醫院門口的便利店全年通宵營業,使我們能夠買到足夠多的高酒精度飲品。我們大約喝了三打啤酒,四五斤黃酒,還有好幾個瓶子的白酒。我們從全城上下火樹銀花的焰火和此起彼伏的炮仗聲中喝起,直到天色微微發白才宣布打平。展教官醉醺醺地
第4章看到二龍(1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