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是偏執的。
五
許多美麗的夢想已經破滅,我為之呼喚為之憧憬的新世界並未在我的夢想中冉冉升起。世界依然如故。隻是多了些汽車,多了些高樓,也多了些富人,當然,更多了些窮人。
我走過我的半個城市,我的城市已經不見。棚戶區被成片推倒,它告訴我,一個新的城市明天將會在這裏升起。
我對任何嶄新的東西,已經不再懷有年輕時代的激情,我不知道,美麗是否會伴著嶄新的時代再度來臨。
我反複警惕自己的情緒,我知道,任何一種激進主義都會為我的底層帶來更大的災難。我為我的底層的任何一點富裕任何一點繁榮都感到由衷高興。
但是我卻恐懼地看到,純樸和善良,正在我的底層悄悄消失。底層不再恪守它的老派的欲望,對富裕的追求同樣導致了人的貪婪。早晨的空氣不再新鮮,嘈雜的集貿市場,到處是魚腥味和討價還價的喧嘩。魚販子肉販子菜販子水果販子,虎視眈眈地注視著他人的口袋。他們為了一塊二塊的利潤,出賣著自己的良心和底層的感情。在我的底層,已經不再湧動著純樸和善良,友情和鄉誼,利益原則同樣侵蝕著我的底層。
欺淩和掠奪,在這個世界幾乎每天都在重複上演。我對此已經見怪不怪。我甚至覺得富人本來就是這樣,必須以此來維持自己奢侈的存在。可是這一切,卻漸漸侵蝕到我的底層。在你路過那些肮髒的地下小工廠,你就會發現,在我的底層,正在上演著什麼樣的同類相殘的故事。我無法容忍窮人間的相互掠奪。
我的確非常矛盾,我渴望我的底層富裕,我又恐懼因為富裕而失去我記憶中的底層。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葉公好龍的表現。我隻是覺得,我的底層因為對富裕的追求而付出太多的純樸和善良。也許,因為在這個時代,勞動不再神聖,富裕必須依靠投機和掠奪。
富人的嗜好也如瘟疫般傳染到我的底層,並且演變為種種不倫不類的時髦。我常常在淩亂不堪的弄堂口,看見一些婦人穿著假貂皮大衣,懷抱叭兒狗,學著富人的碎步,在小販的叫賣聲中,施施然地走著。我幾乎覺得這是一種恥辱,我為這種惡劣的模仿感到羞愧。
在今天,在我的底層,流氓再次橫行鄉裏。我真的無法理解,難道我的底層永遠隻能向曆史提供這類黑社會的故事?難道命中注定我的底層永遠無償地為那些惡劣的通俗電影提供謀殺、械鬥和強奸的素材和表演場景?在某個夏日的黃昏,我走進家門,我看見三個少年鬼鬼祟祟地躲在樓梯後的陰暗走道。他們看見我,驚慌地扔掉針管,我看見他們裸露的胳膊上留下的剛剛紮過的針眼。我們默默相對。我沒有看見羞愧,隻有些許的恐懼,而吸毒的快感尚未完全從恐懼的眼神中消失。
我的底層正在從肮髒的棚戶區中搬出,但是新樓房重重的防盜門卻把濃濃的鄉誼完全隔斷。相互的漠然和猜忌,替代了往日的親如一家。夏天的夜裏,再也沒有了咿咿啞啞的胡琴,隻有嘈雜的卡拉0K,我知道,那是我的底層孤獨而又無聊的發泄。
六
也許,我的底層並不存在,存在的隻是我的夢想和尋找。
也許,我的所有的少年時代的記憶隻是因為我的夢想和我的尋找,才在我的夢中我的虛構中存在。
也許,隻有夢想中的底層才有過那樣的善良和純樸,我隻能遠遠地注視而無法走進。我觸犯了我的禁忌。我走進了它,我再也找不到我的底層。
我想,我是軟弱的,我無法承受孤獨,我必須有所認同,為我的夢想,尋找它的現實的土壤。我為自己虛構了許多的神話,然後,我看著我的神話逐一破滅。
我走出我的神話,我不知道我該走向哪裏。
注釋:①選自《神聖回憶》,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