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王安憶看上海(4)(2 / 3)

我知道,我對這個世界的許多想法與底層的要求相距遙遠。但是我仍然願意對底層的一切都加以理解,即使是對富裕的熱烈盼望。我謹慎地使用我的文字,我的許多文字隻是知識分子之間的一種相互提醒,我們無法抹去我們的立場和責任。我願意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麗也更加詩意,這是一個遙遠的夢想。我相信,在我的底層終於富裕起來的時候,最終也會走進這個夢想。但是眼下,我卻不會強迫我的仍在貧窮中掙紮的底層接受我的遙遠夢想。

我對烏托邦有著一種天生的迷戀,那是一個有關平等和公正的神話。盡管我早已發現這個神話的渺茫,但是我仍然願意終生維持,我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

我的少年時代就是在這樣的神話中走過,盡管我們貧窮,但是無怨無悔。我們以國家的主人自居,我們與年輕的共和國分享著艱難,我們,全體。

我常常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思考“文化大革命”,在某種意義上,“文化大革命”為那時的我們打開了另一扇窗戶,使我們越過底層,看到了整個城市。大字報、傳單、各種小報以及形形色色的馬路傳聞,使我們從紅色的夢想中回到現實的境遇。那些激進的少年加入了紅衛兵,他們憤怒地衝進官僚和資產階級的家中,他們為自己的所見所聞所震動,他們從未見過那麼豪華的住宅和那麼奢侈的生活方式。所有有關平等和公正的神話在那一瞬間破滅,階層差別依然存在,底層在神話的破滅中仍然呈現出它的本來麵目。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分享艱難。我為當年的紅衛兵感到某種羞愧,但是我想,這並不僅僅是一種因為貧窮而導致的仇恨,而是因為神話破滅後的一種本能的盲目發泄。

我有時想,幾乎所有的道德要求最終都將落實到底層,底層將這個世界默默托起,同時遵守著這個世界對它發出的全部的道德指令。幾乎所有的父母都在阻止這種少年的破壞行為,他們頑固地相信,對他人的侮辱是一種不可寬恕的野蠻行為。他們嚴厲禁止孩子們往家中拿回任何一樣東西。而當時的紅衛兵,也的確從未想過要把抄家物資偷偷帶回家中。

我的底層仍然感謝命運,他們完完全全的為現實滿足,沒有匪患,沒有壓迫,沒有失業,退休金和醫療保險成了新社會最為輝煌的驕傲。他們沒有理由抱怨革命,他們沒有少年人對平等和公正的偏執夢想。我那時就已驚訝地發現,在這個城市,幾乎所有正派的工人都加入到了保守派的行列。這就是底層,我的善良的底層。

在我終於發現革命並沒有徹底抹去階層的區別,相反,權力又製造並維持著一個所謂的特權階層,那時我們感到無比的困惑和仿惶。盡管我的底層從未真正進入平等,但是神話並未就此徹底破滅。理想依然存在。

許多年過去了,革命似乎成了一個遙遠的記憶,底層仍然在貧窮中掙紮,平等和公正仍然是一個無法兌現的承諾。舊的生活秩序正在解體,新的經濟秩序則迅即地製造出它的上流社會。

階層分化的事實正在今天重演,權力大模大樣地介入競爭,昨天的公子哥兒成了今天的大款大腕大爺,他們依靠各種權力背景瘋狂地掠奪社會財富。權力和金錢可恥地結合。“窮人”的概念再一次產生。

我已經不再侈談什麼平等和公正,我終於悲哀地發現,這也許是一個永遠無法兌現的承諾。昨天未曾有過,明天也不會再有。階層區別也許會永恒存在,這個世界命中注定要把財富和權力堆積到少數人身上。也許,這種差別為優秀人物提供了改變自身命運的向上可能。但是我的出身我的教養我的經曆,命中注定我不可能成為一個徹底的精英主義者。也許我聽到的太多,也許我見到的太多,大款們一擲千金的時候,下崗的女工可能正在為孩子的教育費用掩麵相泣。麵對底層,我心難安。

我相信,激烈的競爭,哪怕是不公正的競爭,也會導致這個世界的繁榮,而窮人也會日將分享繁華的餘羹,家裏終會有各種電器,餐桌上也將日益豐盛。但是在我目睹了那麼多的欺淩和掠奪,那麼多的屈辱和侮辱之後,我的情感,我隱秘的內心再也難以對這個世界熱情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