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王安憶看上海(3)(3 / 3)

我常常在午夜醒來,默默傾聽我的少年時代從窗外悄悄走過。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家住在一間非常破舊的矮平房裏。刮風的時候,門窗就會發出一種非常恐怖的聲音,我常常在夜裏恐懼地醒來。牆是舊的,遍布雨水的痕跡。那時,就已命定我此生再也難以如伍爾芙那般,麵對牆上的斑點興趣盎然地作著種種優美的遐思。

然而有一天,革命開始兌現它的承諾,我們搬進一個巨大的新村。我看見無數高樓林立,嶄新的學校,嶄新的商店,我們在嶄新的馬路上發瘋似地追逐。在那一刻,在我的少年時代,我們真誠地唱著:社會主義好。

在那個時代,我想我們非常滿足,革命的陽光幸運地照耀在我們身上。而在更多的地方,在蘇州河的北麵,棚戶區仍然象征著我的底層,我常常在那裏拾回我童年的記憶。許多年以後,那裏被逐漸推平,人們離開家園,走向更遠的郊外。當然,那已經是另外一個時代的承諾。

我想,我對底層的讀解,首先是從工人開始。我出生在一個工人家庭,很多年以前,我的父母從異鄉漂泊到這個城市。那個時代的工人,許多人都還保留著農民的某些本色。他們和鄉村的瓜葛並未被完全切斷,他們操著各自不同的鄉音,生活在這個城市。災年的時候,他們會憂心如焚,談著家鄉的收成。經常有農民到我們這裏乞討,我的父輩會非常熱情地招呼,端菜端飯,然後細細地扯著鄉村閑話。有時候,也有農村親戚來訪,那一家就會很熱情地把鄉下土產分送鄰居。

我一直非常喜歡那個時代的工人,也許,在那一代的工人身上,還保留著鄉村的純樸和厚道。

那個時候,樓房裏廚房和廁所還是公用的,雖然有時候在女人中間免不了生些閑氣,但是更多的時候,則是洋溢著一種親情。家家的門都敞開著,大人孩子相互地串門聊天。總有一二家成為樓裏無形的俱樂部,吃過晚飯,人們就會在那裏陸續聚集,喝茶抽煙,說些廠裏的事情,或者感歎世事變化。有人說書,也有人唱家鄉戲,胡琴咿咿啞啞響起的時候,我們總會立馬趕到,琴聲使我們進入一個美妙無比的世界。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代並未消滅貧窮,我的底層仍然在貧窮中掙紮。工人的收入是有限的,他們得撫養孩子,得接濟農村的父母親友,許多人的家裏都沒有什麼像樣的家具,冬天的時候他們去買些廉價的草墊,鋪在床下過冬。月底月初,是樓裏女人最熱鬧的時候,“張師母,借我五塊錢,月頭還你”,或者“李師母,開工資了,月底借的錢還你”。女人們把這稱為“調頭”,我想,那大概是“調頭寸”的意思。金融術語活靈活現地進入我的底層。

然而在那個時代,貧窮並未導致我的底層的憤怒,相反,他們對國家表示出一種極大的熱情和忠誠。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美德。時至今日,我的父母在回憶過去的時候,仍然毫無怨言。

貧窮並未導致道德的淪喪,相反,我的底層牢牢烙守著它的道德信條,他們對貪汙和盜竊表示出一種極大的憎惡和輕蔑。我記得我們樓裏有一個食堂的辦事員,因為貪汙而受到處分,而他的家庭卻因此受到全體居民的拒絕。許多年以後,我的哥哥到了黑龍江。有一次,宿舍裏的一個人丟了塊手表,但卻無一人懷疑到我哥的身上。哥哥因此而充滿感激之情地給母親來了一封信,他說這一切都歸之於母親的教誨。底層一無所有,唯有名譽,成了他的生命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