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車,進門,買票,寄信,他推;出門,下車,避禍,逃難,他又推。推得女人孩子都踉踉蹌蹌,跌倒了,他就從活人上踏過,跌死了,他就從死屍上踏過,走出外麵,用舌頭舔舔自己的厚嘴唇,什麼也不覺得。舊曆端午,在一家戲場裏,因為一句失火的謠言,就又是推,把十多個力量未足的少年踏死了。死屍擺在空地上,據說去看的又有萬餘人,人山人海,又是推。
推了的結果,是嘻開嘴巴,說道:“阿唷,好白相來希②呀!”
住在上海,想不遇到推與踏,是不能的,而且這推與踏也還要廓大開去。要推倒一切下等華人中的幼弱者,要踏倒一切下等華人。這時就隻剩了高等華人頌祝著——
“阿唷,真好白相來希呀。為保全文化起見,是雖然犧牲任何物質,也不應該顧惜的——這些物質有什麼重要性呢!”
注釋:①原載1933年6月11日《申報·自由談》。
②好白相來希:滬方言,“好玩得很”的意思。
“抄靶子”①
魯迅
中國究竟是文明最古的地方,也是素重人道的國度,對於人,是一向非常重視的。至於偶有淩辱誅戮,那是因為這些東西並不是人的緣故。皇帝所誅者,“逆”也,官軍所剿者,“匪”也,劊子手所殺者,“犯”也,滿洲人“人主中夏”,不久也就染了這樣的淳風,雍正皇帝要除掉他的弟兄,就先行禦賜改稱為“阿其那”與“塞思黑”②,我不懂滿洲話,譯不明白,大約是“豬”和“狗”罷。黃巢造反,以人為糧,但若說他吃人,是不對的,他所吃的物事,叫作“兩腳羊”。
時候是二十世紀,地方是上海,雖然骨子裏永是“素重人道”,但表麵上當然會有些不同的。對於中國的有一部分並不是“人”的生物,洋大人如何賜諡,我不得而知,我僅知道洋大人的下屬們所給與的名目。
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有時總會遇見幾個穿製服的同胞和一位異胞(也往往沒有這一位),用手槍指住你,搜查全身和所拿的物件。倘是白種,是不會指住的;黃種呢,如果被指的說是日本人,就放下手槍,請他走過去;獨有文明最古的黃帝子孫,可就“則不得免焉”了。這在香港,叫作“搜身”,倒也還不算很失了體統,然而上海則競謂之“抄靶子”。
抄者,搜也,靶子是該用槍打的東西,我從前年九月以來,才知道這名目的的確。四萬萬靶子,都排在文明最古的地方,私心在僥幸的隻是還沒有被打著。洋大人的下屬,實在給他的同胞們定了絕好的名稱了。
然而我們這些“靶子”們,自己互相推舉起來的時候卻還要客氣些。我不是“老上海”,不知道上海灘上先前的相罵,彼此是怎樣賜諡的了。但看看記載,還不過是“曲辮子”,“阿木林”③。“壽頭碼子”雖然已經是“豬”的隱語,然而究竟還是隱語,含有寧“雅”而不“達”的高誼。若夫現在,則隻要被他認為對於他不大恭順,他便圓睜了綻著紅筋的兩眼,擠尖喉嚨,和口角的白沫同時噴出兩個字來道:豬玀!
注釋:
①原載1933年6月20日《申報·自由談》。
②清朝雍正皇帝(胤禎,康熙第四子)未即位前,和他的兄弟爭謀皇位;即位以後,於雍正四年(1726年)命削去他的弟弟胤禟(康熙第八子)和胤禩(康熙第九子)二人宗籍,並改胤禟名為“阿其那”,改胤禩名為“塞思黑”。在滿語中,前者是狗的意思,後者是豬的意思。
③“曲辮子”,即鄉愚。“阿木林”,即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