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魯迅看上海(1 / 3)

魯迅說他是“愛夜的人”,他用“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看上海,就在“熙來攘往”的“光天化日”之下,在大上海的“熱鬧”和“喧囂”中,看到了“彌漫著”的“驚人的真的大黑暗”,聽到了幼弱者的痛苦的呻吟(《夜頌》)。

而且他有自己的觀察點和切入點。

他從街頭小景看上海。於是他從大都市裏最常見的推、擠、衝、撞、踢中,發現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上海社會結構裏的新等級製度:處於核心地位的“洋大人”,和依附在他們周圍的“高等華人”要“推倒一切下等華人中的幼弱者,要踏倒一切下等華人”,知識分子的高等華人則在一旁頌祝著:“阿唷,真好白相來希呀!”(《推》)。

他透過方言俗語看上海。他在“吃白相飯”裏看出了支配上海社會的顛倒邏輯:“‘白相’(不務正業,遊蕩為生)可以吃飯,勞動的自然就要餓肚。”(《“吃白相飯”》)他從“揩油”裏研究某些上海人的心理,發現了“奴才的品行”(《“揩油”》)。

魯迅總是從權力關係的角度來解讀和批判上海,總是無情地揭示作為中國人的一部分的上海人身上的奴性。他始終熱切地期待著,上海人,中國人都能成為獨立、自由、自主的“人”。

夜頌①

魯迅

愛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獨者,有閑者,不能戰鬥者,怕光明者。

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燈前,常常顯得兩樣。夜是造化所織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們溫暖,安心,不知不覺的自己漸漸脫去人造的麵具和衣裳,赤條條地裹在這無邊際的黑絮似的大塊裏。

雖然是夜,但也有明暗。有微明,有昏暗,有伸手不見掌,有漆黑一團糟。愛夜的人要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君子們從電燈下走入暗室中,伸開了他的懶腰;愛侶們從月光下走進樹陰裏,突變了他的眼色。夜的降臨,抹殺了一切文人學士們當光天化日之下,寫在耀眼的白紙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隻剩下乞憐,討好,撒慌,騙人,吹牛,搗鬼的夜氣,形成一個燦爛的金色的光圈,像見於佛畫上麵似的,籠罩在學識不凡的頭腦上。

愛夜的人於是領受了夜所給與的光明。

高跟鞋的摩登女郎在馬路邊的電光燈下,閣閣的走得很起勁,但鼻尖也閃爍著一點油汗,在證明她是初學的時髦,假如長在明晃晃的照耀中,將使她碰著“沒落”②的命運。一大排關著的店鋪的昏暗助她一臂之力,使她放緩開足的馬力,吐一口氣,這時才覺得沁人心脾的夜裏的拂拂的涼風。

愛夜的人和摩登女郎,於是同時領受了夜所給與的恩惠。

一夜已盡,人們又小心翼翼的起來,出來了;便是夫婦們,麵目和五六點鍾之前也何其兩樣。從此就是熱鬧,喧囂。而高牆後麵,大廈中間,沉閨裏,黑獄裏,客室裏,秘密機關裏,卻依然彌漫著驚人的真的大黑暗。

現在的光天化日,熙來攘往,就是這黑暗的裝飾,是人肉醬缸上的金蓋,是鬼臉上的雪花膏。隻有夜還算是誠實的。我愛夜,在夜間作《夜頌》。

注釋:①本篇最初發表於1933年6月10日《申報·自由談》。

②“沒落”在“革命文學”論爭中,創造社成員曾譏諷作者“沒落”(見1928年5月《創造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成仿吾的《畢竟是“醉眼陶然”罷了》),這裏借引此語。

推①

魯迅

兩三月前,報上好像登過一條新聞,說有一個賣報的孩子,踏上電車的踏腳去取報錢,誤踹住了一個下來的客人的衣角,那人大怒,用力一推,孩子跌入車下,電車又剛剛走動,一時停不住,把孩子碾死了。

推倒孩子的人,卻早已不知所往。但衣角會被踹住,可見穿的是長衫,即使不是“高等華人”,總該是屬於上等的。

我們在上海路上走,時常會遇見兩種橫衝直撞,對於對麵或前麵的行人,決不稍讓的人物。一種是不用兩手,卻隻將直直的長腳,如入無人之境似的踏過來,倘不讓開,他就會踏在你的肚子或肩膀上。這是洋大人,都是“高等”的,沒有華人那樣上下的區別。一種就是彎上他兩條臂膊,手掌向外,像蠍子的兩個鉗一樣,一路推過去,不管被推的人是跌在泥塘或火坑裏。這就是我們的同胞,然而“上等”的,他坐電車,要坐二等所改的三等車,他看報,要看專登黑幕的小報,他坐著看得咽唾沫,但一走動,又是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