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裏今次難得的熱鬧,人來人往,忙忙碌碌在修繕著裏頭那些老舊的房屋。有幾間已完全翻修一新,幾乎快叫朱珠認不得了,因而不由自主走到老傭身邊,遲疑了半晌問那老傭。
老傭聞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點頭道:“我家主子年前便要成婚,說新福晉看中了這處宅子要過來住,故而命人前來重新整修,待到再過一陣,便連門上匾額也要替換成新的了。”
“新福晉……是怡親王載靜的福晉麼?”
老傭聞言再次朝朱珠望了眼,瞪著她道:“你這娃兒好不懂規矩,親王爺的名字也是你能隨便叫的麼。”說罷,手裏掃帚用力一撇,將一撥塵土不偏不倚掃到了朱珠的衣擺上。
見狀小蓮哪裏肯依,剛一叉腰想出聲去訓斥那老傭,卻被朱珠伸手製止了,隨後好聲好氣再度問他:“不知怡親王的新福晉是哪家的千金?”
“這都不知道,”老傭不屑地停下手裏的活兒:“自然是布爾察查氏家的大格格,正黃旗的小主兒,才能配得上我家王爺千歲。”
“嗬……”朱珠聽後笑笑,抬頭朝院中望了一眼,再道:“既是王府大格格,怎的會看上這麼一處老舊殘破的地方。”
老傭一聽不由再次抬起渾濁的雙目朝她瞪了一眼,不耐地朝身後那片宅子指了指:“你這娃兒!怎的這樣不知好歹。你可知這宅子過去誰住的,便是赫赫有名的兵部尚書林少丘林大人。他家祖上傳下的這一片古宅,為明代右相府,大清朝開國之前便有的了,豈是現在周圍那些府邸可比的。”
“既然如此,怎的過去從未見過有人住進來?”
“你懂什麼,不是從未有人住進來,而是王爺不舍得給人住。”
“不舍得?為何?”
“這我卻怎麼知道!”說著不由又朝她瞪了一眼,用掃帚朝她攆了攆:“你總問這問那的做什麼,去去去,別礙著我做事!”
朱珠不再吭聲。
隻朝邊上讓開了兩步,抬頭往頭頂處那塊陳舊的匾額再望了眼,便欲轉身往牛車方向走去。這時卻聽身後突兀有人說了聲:“周平你這老瞎子,當真是又瞎又傻了,便是連九門提督家的千金都敢得罪。”
聲音清脆,是個少女的話音,但當朱珠循聲回頭望去時,卻一時錯覺以為自己見到了個男人。因她一身西洋男子服飾的裝扮,一頂禮帽遮擋了滿頭秀發,直至見到朱珠的目光後嫣然一笑,將那頂禮帽摘了下來,方才令一頭長發鬆然而落,軟軟垂搭在腦後,顯出一副女兒家嫵媚的模樣來。
而一旁原本冷眼瞪著朱珠的老傭此時嘴裏嗬嗬兩聲,緊走兩步到朱珠身旁眯著眼朝朱珠臉上一陣打量,及至望見她臉上那張麵具,當即身子一震丟下掃帚便跪倒在地上連連磕了兩個響頭:“老奴眼瞎,不認得少主……提督家的千金,望小姐原諒,望小姐……小……小姐……”邊說,邊突然間失聲痛哭了起來,慌到朱珠趕緊伸手去扶住他:“你自然是不認得的。我不怪你,趕緊起來,趕緊起來……”說著不由朝身後望了眼,對那一身男裝的女孩更為疑惑起來,尋思兩人素昧平生,她怎的會知道自己的身份,且又認識這位老傭,真不知究竟是個怎樣的來頭。於是脫口問道:“請問這位姑娘是……”
那女孩朝她笑笑。
還未開口,便聽老傭周平巴巴地道:“這位便是布爾察查老王爺家的千金婉清格格……”
婉清格格同朱珠在宮裏畫像上所見的完全不似一個人。
那時朱珠以為她是個如同西洋娃娃一般嬌羞甜美的深閨千金,此時才發覺,卻原是英姿颯爽,如男人般隨心所欲的一個人。說話亦如同倒豆子般幹脆,幾句交代便果斷將老傭跟那小蓮一同阻在了外頭,隨後牽起朱珠的手,仿佛是相熟姐妹般將她引入了萃文院內。
“你看那棟樓,我跟載靜說了,不如留著那銅頂倒顯得古樸雅致,他卻不喜,覺得礙眼,偏要拆了,也罷,總是他家的宅子,自有他去做主,我自是管他不得,你說是麼朱珠?”
她牽著朱珠一路走一路道。
說著林家的宅院,熟稔得仿佛是在說著她家自己宅院的境況,又提及載靜,卻仿佛真的已是一副當家主母的派頭。朱珠抬眼朝她望著,徑自也隻能朝她望著,因不知說些什麼好,也不知該對她的話投以怎樣的表情。
她總是笑嘻嘻的,仿佛總是很開心,尤其是每次見到朱珠因她的話而沉默,偏又努力做出一副已經完全聽進去,並表示出讚同的時候。
隨後拍拍朱珠的手,指著最前方那棟樓道:“瞧,聽說那棟原是林大人夫婦的主屋,若做今後居室,我看著喜歡得緊,你呢?”
“格格不在意原先那屋子裏死過人麼?”朱珠終於出聲答了句。
婉清聽後斜了她一眼,笑道:“死過人也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這宅子空了那麼多年,隻怕是鬼也要寂寞得離開,有何在意的?”
“若做新房,即便格格不在意,兩邊老人總是不悅的。”
“所以才要將它們翻新。載靜說了,日後主屋隻留其形,內裏便全都不要了,再換上新的擺設,便就如新的一般了。”
“倒也是……但這房子少說也有數百年的隨時,多少陳舊的東西在裏頭,一旦變更,隻怕牽扯而出需要變更的東西越來越多,倒不如選套堂皇的新宅,住著便也舒暢。”
話說完,見婉清一雙眼徑自朝她瞧著,不由將頭朝下垂了垂。
便聽她問道:“朱珠,你總在勸說另買新屋,莫不是舍不得這套宅子給了我們?”
這句話出口不由令朱珠輕吸了口氣。
也不知是這整句話,還是獨獨‘我們’這兩字,一個不慎觸到了她心間某個地方,令她下意識捏了捏手中帕子。過了片刻笑笑道:“不知格格何意,這本又不是朱珠的宅子,何來舍不舍得之說。隻是早先曾聽王爺說起過,這宅子是王府裏的偏宅,如娶了新婦進來,不就隨了偏房之意,格格對此仍是覺得不介意麼?”
一番話說的婉清微微一怔,隨後咯咯一聲笑了起來,拍拍朱珠的手道:“早聽載靜說你表相柔弱,實則嘴不饒人,你這是在暗喻我將做了載靜的偏房麼?”
“格格必然是誤會了,朱珠隻是隨口這樣一個比方。”
“倒是比方得妙。不過,日後這兒便要改做怡親王府了,所謂偏宅偏房,便也沒什麼說的意義。”
“王爺是要將這裏作為正宅了麼?”
“他是這樣跟我說來著。”
“如此……老福晉會同意?”
“額娘隻要王爺高興,總是怎樣都可以的。”
朱珠聞言咬了咬下唇。抬頭悄悄朝她望了一眼,見她笑吟吟望著旁處,因而必然是沒有發覺她這一句話出口後帶給自己怎樣的觸動,於是低頭輕吸了口氣,隨後笑笑道:“不知格格同王爺的大婚之日選在何時。”
“這倒還未確定,總得先將這宅子修整妥當了,然後慢慢挑個黃道吉日才是。”
“如此,想必格格還有諸多事宜要忙的,不如朱珠先就此告辭了,往後有緣再來叨擾吧……”
說著轉身想走,被婉清一把扯住了袖子道:“急什麼。今日既然相見,便是有緣,我能一眼將你認出,那更是有緣。如此有緣怎的說走就走了,還沒同你好好聊聊,當日隻聽載靜說起過你,卻從未能見到,現下難得這樣巧妙地遇見了,怎能不用過了膳才走。”
“用膳……格格,朱珠是自家中私下離開的,若在此用膳,家中必然四處尋找,還是讓朱珠早些回去的好。”
“不成。”說著不由分說將她拉進了當日林家夫婦那間住屋,婉清笑道:“你府上我自會差你那丫鬟回去稟報,今日載靜不在,我便偏要你作陪了。”
“格格……此間是怡親王府的偏宅,若阿瑪額娘知曉我在此地,必然因誤會而勃然大怒,怎可叫她回去相告……”
“便說是在我府上用膳就是了。”
“格格……”幾次三番都無法推脫,不由讓朱珠急紅了臉,但一時卻再也尋不到合適的借口離去,隻能呆站在那間充斥著陳年灰塵和紙卷氣味的客堂裏,望著那說一不二的任性格格,心中不由暗想,便是一個載靜如此任性妄為,已總令她走投無路,現下又多個即將成為他福晉的婉清格格,竟同他仿佛如出一轍,這可叫人怎生是好。
婉清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咯咯一聲笑,便又將她朝屋內推了推,隨後自個兒卻往屋外走去,見狀朱珠忙問:“格格要去哪裏?”
她伸手一指示意朱珠留在原地,一邊轉身出門,一邊目光閃閃道:“有件好東西,原在法蘭西同載靜聊起時便想給你看,今日既然你自己到此,那剛好便讓你見見,你且在這裏等著,稍後我便拿來。”
“是什麼……”朱珠不安地問。
婉清卻不再回答,隻在此朝她嫣然一笑,便將門給合上了。
待她腳步聲漸遠,朱珠急忙跑到門前。
起手想推門離開,但轉念一想,實是有些不妥,隻能耐著性子返回客堂中間,撣了撣椅子上的灰塵小心坐下,隨後四下打量,見周圍情形竟是同她十年前來到此地時一模一樣,就連窗邊那被她泄憤時失手打翻的花瓶也依舊照著遠樣安靜躺著,一時似乎有些好笑。
但嘴角剛微微一牽,遂想起不久後,這屋裏的一切便要同她記憶一般煙消雲散了,當下怎的也就無法笑出,隻隱隱感到眼角一陣酸澀,便立即低頭深吸了口氣,以此將那悄然湧出的酸澀感慢慢吞咽了回去。
那樣靜坐了約莫有半個時辰,卻始終沒見婉清回來,不由有些不安。
躊躇半晌便起身往門口走去,剛好這時聽見外麵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以為是那任性的格格終於回來了,忙將門一把推開,道:“格格,天色不早,朱珠真的是要回去了……”
話音未落,卻驀地被卡在了喉嚨裏,因那從台階下緩緩上來的人哪是那恣意任性的婉清格格,卻分明是她口口聲聲宣稱今日並不在此宅中的怡親王載靜。
他望見她似乎微微一怔。
片刻,笑笑道:“你怎的會在這裏。”
朱珠隻覺得腦中一片混亂。不知怎的兩腿突地一軟,幾乎令她跌坐到地上,所幸身旁有門框支撐著,她緊靠著它勉強朝載靜行了個禮,道:“王爺吉祥……朱珠不知王爺今在此地,朱珠隻是在等婉清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