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趙簡子為什麼要對竇鳴犢講這些看上去大而無當的空道理呢?我們從趙簡子接下來的結論中可以明確看出,他是希望竇鳴犢有所“化”,要求竇鳴犢改變其思想和立場。這是為什麼呢?原來,在趙簡子的時代,晉國君主正在失去對晉國主要經濟和政治資源的控製力,其情形相似於當初周天子失去權力的過程。這一現象,從曆史發展的角度來看是必然,但在當時的一些思想正統的人士看來,卻認為是不正常,是必須加以糾正的。不用說,竇鳴犢一直懷著相當正統的思想,即認為篡奪晉公室的權力是非法和不道德的。孔子之所以欣賞竇鳴犢,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因為竇鳴犢堅持了與早期儒家思想相一致的尊君思想。當竇鳴犢輔佐趙簡子,並為趙氏家族經營勢力的時候,本是希望趙簡子和趙氏家族能夠恢複晉國公室的權力。何況在其發展初期,趙簡子也是打著擁戴晉君的旗號招集勢力、延攬人才的。可是,隨著經濟實力和政治實力的不斷壯大,趙簡子的野心逐漸暴露出來,那就是著力發展趙氏家族的勢力,在消滅其他家族的同時,也要把晉君的權力削弱,以期完全掌握晉國的資源,甚至取晉君而代之。不用說,這是竇鳴犢(以及舜華)這樣的正統人士所萬萬不能接受的。而趙簡子所強調的“化”,也是勸說或要求竇鳴犢這樣的人士要“與時俱進”,放棄對日薄西山的晉公室的支持,轉而無條件地支持趙氏家族。
趙簡子跟竇鳴犢含沙射影地講這些話時,應該已經意識到竇鳴犢的思想和立場是難以改變的,所以才說:“唯人不能。哀夫!”很快,趙簡子的這個結論就得到了印證,那就是竇鳴犢的回答。在竇鳴犢看來,一位君子,儒家式的君子,所擔心的是無能、無德、無名,而不會擔心無財、無位、無壽。也就是說,崇高的德行和對原則的堅持,才是君子的追求;而現實可見的利益,世俗的富貴,君子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如果說竇鳴犢的這番表白還嫌抽象,那麼,他接下來舉出的,可以說是事實例證。竇鳴犢以範氏和中行氏家族的滅亡為例來論證他的主張,而這兩個家族正好是被趙簡子為首的趙氏家族消滅的。竇鳴犢強調指出,範氏和中行氏家族的滅亡,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隻顧自己家族的利益,沒有顧及晉國廣大百姓的困難;二是要專擅晉國的權力,也就是要奪晉君之權。而這兩點,特別是第二點,也正是趙簡子正在追求的。接著,竇鳴犢還有意識地強調了範氏和中行氏家族後人的悲慘遭遇,而這些並不是趙簡子不知道的。這兩個被滅亡了家族的後人,隻好在齊國過著流亡的日子,並且不得不把用來祭祀祖先的純色壯牛拉去耕地種田了。也就是說,他們不僅不能繼承爵位,而且還得去做農夫,去過自食其力的苦日子。這種天上地下的差別何嚐不是一種“化”呢?換句話說,竇鳴犢在告誡趙簡子,如果你一定要求我“化”,那麼,最終遭受“化”之懲罰的將是你而不是我!
竇鳴犢的強硬態度,最終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正如孔子所描述的:“及其已得誌,殺之乃從政。”(《史記·孔子世家》)這是說,趙簡子在竇鳴犢等賢臣的支持下,終於得誌掌權,到了這個時候,竇鳴犢這樣的賢士就由輔翼者變“化”成了趙簡子攫取晉君權力的攔路虎,隻有殺掉他們,趙簡子才能“從政”,才能順利地行使自己的政治權力。這樣的結局,單從竇鳴犢與趙簡子的關係來看,是有些讓人震驚,但從中國古代專製政治的發展史來看,卻是很常見的。所謂兔死狗烹,所謂卸磨殺驢,本是古代專製政治的通行規則。可惜的是,對於這種政治本性,在孔子儒家看來,不僅不近人情,而且是難以接受的。所以,孔子不禁感歎說:“丘聞之也,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郊,竭澤涸漁則蛟龍不合陰陽,覆巢毀卵則鳳皇(凰)不翔。何則?君子諱傷其類也。夫鳥獸之於不義也尚知辟(避)之,而況乎丘哉。”孔子也以動物為例指出,即使是動物,也會因為同類的遭殃而調整自己的行為,更不用說人了。在此,孔子顯然認為他與竇鳴犢是同一類人,那就是堅持以“義”為行為準則的“義士”。既然竇鳴犢因為堅持大義而慘遭殺戮,孔子就沒有必要去冒同樣的風險了。君子確實可以殺身成仁,但也不會做出無謂犧牲,不會明明看著火坑就往裏麵跳。
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孔子做了兩件事情。一是所謂“臨河而歎”,孔子站在黃河邊上喟歎:“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史記·孔子世家》)看起來,孔子對於渡河赴晉本是充滿期待的,期待與趙簡子相見,期待在政治思想方麵與孔子儒學比較接近的趙簡子,能夠給孔子提供一個實現其政治抱負的機會,但現在看來,這一切無非是孔子再一次的美好願望和幻想。所以,孔子在感歎了環繞晉國的黃河之水的壯觀之後,隻好如往常一樣自我解嘲說,我孔丘之所以無法渡過眼前的這條河,完全是天命所決定的。也就是說,孔子失去與晉國的直接聯係,並不是由於他自己的緣故,而是他所難以左右的因素導致了這樣的結局。後人無法預測孔子做出這一決定的是非對錯。曆史是不能假設的,所以我們也無法假設孔子真的來到晉國後的結局,而隻能肯定地說,孔子確實未能踏上山西這塊土地。這是孔子的遺憾,還是山西人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