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天抄錄的試卷,字跡太潦草,而且有很多錯誤,又沒有練習行書,隨意亂寫,以致難以辨認,我很不高興。以後一定要細心檢查,拿筆寫字不可以輕率。
拜祠堂掃墓的禮節,當然不能缺少,家族裏的情形很艱苦,公款已經花光,一切都要自己準備,以用幾十吊錢為限度。祠堂中可以貼張紙條:“奉浙江大營的指示,明年暫且推遲北上,凡是宗族親戚朋友惠贈路費的一概不能領受。孝威敬告。”免得人家準備。
拜詞堂掃墓的禮節完畢後,來去以十天為限度。長沙的各位親友那裏,你要親自分送紅筆批點的試卷,幾天做完。除此之外不需要應酬。紅筆批點的試卷以幾十本為限度(官場中不必送卷)。與你同年考中的人需要應酬的,自然應該周到;但是不是這樣的人你就不要去親近他。近來的習俗最看重同年考中的,其實都是借以廣交朋友,我向來不以為然。在得意的時候,最好細心留意檢點行為,一定不準稍有放縱。人家當麵奉承你,背後就笑話你,不用說在眾人聚集的地方,應該約束自己,少開口說話。即使在家庭親人中間,一開口,一舉足,都應當恭敬謹慎,不要露出輕率放肆的老樣子,這個最要緊!
今年秋天吳都司回來,我曾經寄回二百兩薪水銀,這次不免又增加了一些用錢的地方,除去應該使用的各項不要太省以外,其餘衣服等等,一概應節省又節省,免得我在外地牽掛。如果實在不夠用,也隻能再寄一百兩銀子。軍隊已有七個月未發軍餉,我怎麼能多寄銀兩回去呢?你母親的病體好些了嗎?衰老的年紀,藥餌不能缺少,近來因為省錢的原故,所以不吃補藥了,你們也應當有所覺察。省除閑錢,來作為供應你母親藥餌的費用。
閏八月二十一日
能吃菜根的人,做什麼事都會成功
其五
孝威知之:
二十日接爾前月晦日一書,得悉一切。試卷刷印一千五百本,未免太多。履曆多未詳確。我保同知銜知縣後,曾保同知直隸州,非虛銜也。特旨以四品京堂襄辦軍務,後又奉特旨以三品京堂補用,並特賞多珍,然後補授太常侍卿,督辦浙江軍務,補授浙江巡撫;凡此履曆,皆應詳載。數典不可忘祖,豈可忘乃父乎?又吾父母之得四品封,是奉旨賞給,與尋常賈恩例得者不同,應載明“特恩誥贈朝議大夫,誥贈恭人”,方昭核實。國恩家慶,未可忽也。
吾以婞直狷鋏之性,不合時宜,自分長為農夫以沒世。遭際亂難,始應當事之聘,出深山而入圍城,初意亦隻保衛桑梓,未敢侈談大局也。文宗顯皇帝以中外交章論薦,始有意乎其為人,凡兩湖之人及官於兩湖者,入見無不垂詢及之,以未著朝籍之人,辱荷恩知此,亦稀世之奇遇。駱、曾、胡之保,則已在聖明洞鑒之後矣。官文因樊燮事欲行構陷之計。其時諸公無敢一言誦其冤者。潘公祖蔭直以官文有意吹求之意入告。其奏疏直雲: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某人!於是蒙諭垂詢,諸公乃敢言“左某果可用”矣。鹹豐六年給諫宗君稷辰之薦舉人才,以我居首;鹹豐十年少詹潘君祖蔭之直糾官文:皆與吾無一麵之緣,無一字之交,宗蓋得聞之嚴丈仙舫,潘蓋得聞之郭仁先也。郭仁先與我父稍深,鹹豐元年,與吾邑人公議,以我應孝廉方正製科,其與潘君所言,我亦不知作何語。宗疏所稱,則嚴仙舫丈親得之長沙城中及武昌城中者,與吾共患難之日多,故得知其詳。兩君直道如此,卻從不於我處道及隻字。亦知吾不以私情感之。此誼非近人所有。而宗、潘之留意正人,見義之勇,亦非尋常可及矣。
吾三十五歲而生爾,爾生七歲,吾入長沙居戎幕,雖延師課爾,未及躬親訓督,我近事爾亦不及周知,宜多謬誤,茲略舉一二示之。二伯所言“不願侄輩有紈絝氣”,此語誠然。兒輩當敬聽勿違,永保先澤。而吾家積代寒素,先世苦況,百紙不能詳。爾母歸我時,我已舉於鄉,境遇較前稍異,然吾與爾母言及先世艱窘之狀,未嚐不泣下沾襟也。吾二十九初度,時在小淹館中,曾作詩八首,中一首述及吾父母貧苦之狀,有四句雲:“研田終歲營兒鋪,糠屑經時當夕餮;乾坤憂痛何時畢?忍屬兒孫嚼菜根!”至今每一諷詠及之,猶悲愴不能自己。自入軍以來,非宴客不用海菜,窮冬猶衣縕袍,冀與士卒同此苦趣;亦念享受不可豐,恐先世所貽餘福,至吾身而折盡耳。古人訓子弟,以“嚼得菜根,百事可作”;若吾家則更宜有進於此者。菜根視糠屑,則已為可口矣,爾曹念之,忍效紈絝所為乎?
更有一語囑爾,近時聰明子弟,文藝粗有可觀,便自高位置,於人多所淩忽。不但同輩中無誠心推許之人,即名輩居先者亦貌敬而心薄之,舉止輕脫,疏放自喜。更事日淺,偏好縱言曠論;德業不加進,偏好聞人過失。好以言語侮人,文字譏人,與輕薄之徒,互相標榜,自命為名士。此近時所謂“名士氣”。吾少時亦曾犯此,中年稍稍讀書,又得師友箴規之益,乃少自損抑。每一念及從前倨傲之態,誕妄之談,時覺慚赧爾母或笑舉前事相規,輒掩耳不欲聽也。昔人有雲“子弟不可令看《世說新語》,未得其雋永,先習其簡傲。”此言可味,爾宜戒之,勿以爾父少年舉動為可效也。至子弟好交結淫朋逸友,今日戲場,明日酒館,甚至嫖賭鴉片,無事不為,是為下流種子。或喜看小說傳奇,如《會真記》《紅樓夢》等等,誨淫長惰,令人損德喪恥,此皆不肖之尤,固不必論。
吾以德薄能淺之人,忝竊高位,督師十月,未能克一郡,救一方,上負朝廷,下孤民望。爾輩聞吾敗固宜憂,聞吾勝不可以為喜。既奉撫浙之命,則浙之土地人民皆責之我;既奉督辦之命,則東南大局亦將與有責焉。有見過之時,無見功之日。每詠韋蘇州“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之詩,不知何時始釋此重負也!爾輩若稍存一矜誇之心,說一高興之話,隻增我恥,亦當知之。
明年既定負笈入山,從伯父讀書,可將此帖別寫一通,攜之案頭,時加省覽,如日與我對,庶免我憂。此帖亦宜與潤兒及癸叟、世延傳觀,並各抄一分,俾悉我意。
十月二十三夜寫於城外行營
[釋義]孝威兒:
二十日收到你上月底的一封信,知道了全部情況。試卷印刷了一千百五本,實在太多。個人曆史很多地方不夠詳細準確。我以同知銜保舉知縣後,又以同知銜保舉直隸州,都不是空名頭。聖上降旨讓我以四品京堂協辦軍務,後又奉特旨以三品京堂的身份侯補,並特地賞給我許多珍寶,然後補授我太常侍卿一職,管理浙江軍務,補授浙江巡撫。所有這些經曆,都應詳細記載。數說曆史事跡與典章製度都可以忘記祖宗,難道可以忘記你的父親嗎?又,我的父母之所以封為四品,是奉皇上的聖命賞給的,與平常按例得到的不同,應寫清楚是“特恩封贈朝議大夫,封贈恭人”,必須寫明白,並且核實。國家的恩典,家庭的榮幸,不可忽略啊。
我因倔強、耿直、急躁、心胸狹窄的個性,不合時俗,自認為長大後隻有當農夫過一生的命。遭遇戰亂,才應當權者的邀請,出山接受任命。最初隻想保衛家鄉,對於時局從不敢多談己見。去世的文宗皇帝因為中外人士紛紛寫表推薦,才開始注意我的為人。凡是湖南、湖北的人以及在兩湖做官的人朝見,沒有不一一下問的。我當時不是朝庭命官,卻如此蒙受聖恩,也是曠代的奇遇了。駱、曾、胡的保舉,就已在皇上聖明的洞察之後了。官文因為樊燮之事想進行陷害,當時朝中大官沒有一個敢說一句話為我辯明冤枉。潘公祖蔭,字直,把官文有意吹毛求疵的情況入宮上奏。他的奏疏直率地說:“天下不可一天沒有湖南(之兵),湖南(之兵)不可一天沒有左某人!”於是聖上征求群臣意見,在朝各官才敢說“左某的確可以委任”。鹹豐六年,給諫官宗君稷後辰之薦舉人才,我是被薦的第一名;鹹豐十年,少詹官潘公祖蔭糾正官文說:“都沒與我見過麵,沒有一個字的交往,宗君是從嚴仙舫老人處得知的,我是從郭仁先處得知的。”郭仁先與我父有些交情,鹹豐元年與我家鄉人共同商議,將我以孝廉方正的名義推薦給製科。他與潘君談的,我也不知說了什麼,宗公疏文則說,是嚴仙舫老人親自從長沙城中及武昌城中收集到的。與我共患難的時間多,因此能夠了解詳細。他們兩位如此正直,卻從不在我這裏提一個字,亦知道我不受私人感情影響。這種情誼不是現在的人所具有的了,而宗、潘兩人注重正直的人,見義勇為,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趕上的。
我三十五歲才生你,你七歲時,我就在長沙領兵了。雖然請了老師教你,卻來不及親自教導你,我的事情你未全部知道,當然有差錯了。再舉一、兩個例子給你看。二伯所說:不希望侄兒們沾染少爺氣,這話是確實的,你們應當恭聽,不要違背,永遠保住前輩的恩惠。
我們家曆代貧寒,先輩受苦的情形,多少紙也不能寫完。你母親嫁我時,我已在家鄉考中舉人,家境比前要好,但我與你母親談到先輩艱難困苦的情況,沒有不流淚濕透了衣襟的。我二十九歲考中秀才,當時在小淹館中,曾寫了八首詩,其中一首寫到我父母貧苦的情形,有四句是:“整年耕田養活兒子,經常把糠屑當作晚餐上的佳肴;父母的憂傷何時結果?怎能忍心兒孫吃菜根呢!”到現在每次吟誦,仍然不由自主地悲傷。自領兵以來,不是請客決不用海味,深冬仍穿舊棉袍,希望與士兵同甘共苦,也想到享受不可太多,恐怕先輩所留下的福氣,到我這裏都損耗盡了。古人教導子弟,說“能吃菜根的人,什麼事都可以成功”,像我們家就更應進行這種教育。菜根與糠屑比,就要可口多了,你們想到這點,還會去學富貴子弟的行為嗎?
還有一句話囑咐你,現在有些聰明子弟,文章略微好一點,就自以為了不得,常常輕視、侮辱別人,不但同輩中沒有誠心相交的人,就是有名望的前輩們也隻是表麵尊敬他,實際看不起他。這些人舉止輕佻,禮節隨便,沾沾自喜,對世事了解不多,偏偏喜歡高談闊論;品德與學業不求上進,偏偏喜歡議論別人的長短。他們喜歡用言語侮辱人,用文章諷刺人,與那些輕薄的人,互相吹捧,自以為是名士,這就是現在流行的所謂“名士氣”。我年青時亦犯過這毛病,中年後略略讀書,又得到老師朋友的批評勸告,才自己略加控製,每一想到從前驕傲的態度,荒唐的談論,常常感到羞愧。你的母親有時笑著舉出過去的事來勸我,我總掩住雙耳不想聽。過去有人說:“不可讓子弟看《世說新語》,沒有學到它的雋永,倒先學到了那些傲慢。”這話值得體會。你應以此為戒,不要以為你父親年輕時的舉動是可以效法的。甚至於子弟結交浪蕩朋友,今天上戲院,明天去酒館,甚至嫖娼賭博,吸食鴉片,什麼壞事都做,那真是下流東西了。
我德薄能淺,有愧高位,統兵十個月,卻沒有攻克一地,拯救一方人民,對上辜負朝廷,對下有失民望,你們聽到我的失敗當然應當擔憂,聽到我的勝利卻不可喜悅。奉命安撫浙江之後,浙江的土地與人民都與我的責任有關;奉命督辦軍務之後,東南的大局也將與我的責任相關:隻有增加過錯的時候,沒有建立功勞的日子,每當我讀韋蘇州“因官位高而自己感到慚愧,卻沒有看到那些百姓安居樂業”的詩句,不知什麼時候我才能放下這副重擔啊!你們如果有一點點自誇自傲的心,說一點點高興的話,就隻能增加我的恥辱,這些你們都應當知道。
你既然決定明年背著書箱進山,跟隨伯父讀書,可將這封信另抄一遍,放在書桌上,時時閱讀反省,就像天天與我在一起,可以免除我的憂慮。這封信也應當給潤兒和癸叟、世延傳看,並各抄一份,使他們全部了解我的心意。
十月二十三日夜,寫於龍遊城外的軍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