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與西遊記封神演義4(2 / 3)

至於我們所注意的玄奘的那些品質特性,隻不過是一個凡人的品質特性——這對於一位有諸天佛神護佑的唐僧(玄奘)。還有什麼必需呢?因此它們在這故事裏就漸漸褪了色,一直褪到沒有,而換上了別的東西:一切艱難困苦都化而為妖魔,而克服困難的力量則是神的力量了。

這樣,玄奘對困難的鬥爭,就變成了神與魔的矛盾和鬥爭。

這類故事是怎樣寫出來的?

當然,神魔在現實中並不存在,是作者想像出來的。可是想像,首先就得有原料 要拿他在現實中所見所聞所感受到的東西來做原料。然後他憑自己的好惡、看法、希望等等,從這大堆原料裏選出一些他所中意的和對他有用的來,重新組織,加工,而創造出想像的或幻想的東西。

人們總是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想法等等,去設想天堂地獄的,

所以這些神魔故事——不論作者自己有沒有意識到——總會或多或少,或顯或隱,或深或淺,或正確或歪曲地反映出某一時代社會生活的某些方麵:而這,當然是通過當時某一階級或階層人的思想感情來反映的,因此這些故事裏麵同時也就表現了某一階級或階層的感情態度(愛什麼,憎什麼)和批評態度(肯定什麼,否定什麼),或是表現了他們的理想(例如一個好天堂之類)。

這取經故事裏所寫的:一邊是神。神是高高在上的統治者,上自天界,下至地府,無不要俯首聽命;一邊是魔——偏偏要從那壓在頭上的統治勢力下掙紮出來,直立起來,甚至於要造反。天兵天將們要去收伏,魔頭們要反抗,就惡鬥起來了。

這就使我們聯想到封建社會的統治階級與人民——主要是農民——之間的矛盾和鬥爭。

那些作者是不是有意地明確地借天界佛神來描寫地主、貴族和皇帝,借妖怪們的造反來描寫農民起義呢?那可很難說。我們隻是說,當時封建社會(鴉片戰爭以前)的主要階級關係和矛盾,在這裏多少是給反映了出來的,而且,這故事愈經演變,愈發展,這一點就給反映得愈明顯。到了《西遊記》,我們甚至於要猜想作者是多少有意識地來表現這一點的了。

根據我們現在看得到的東西(慧立寫的傳,散見於《太平廣記》裏的傳說片段,以及《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唐僧西天取經》雜尉,到四十一回本和百回本的《西遊記》)。則這取經故事自唐末以來的“漸漸演成神異”,我想,也許可以敘述成這樣——

起初不過是把玄奘稍為神化了一下(連慧文寫的傳裏都有這個傾向)。這說不定就是一些佛教信徒傳開來的:古時候的宗教信徒往往不大願意把自己的祖師描寫成一個凡人。而有神則必有魔。後來這神魔故事一發展,就在神與魔的矛盾和鬥爭裏反映出當時統治階級與人民的矛盾和鬥爭,於是一些衛護封建統治階級“正統”的腳色就有心無心地加以修造和加工,這就漸漸成了一個懲惡勸善的故事了——這裏的所謂“善”“惡”,當然是封建統治階級所謂的“善”惡”。

你看,勝利總是在統治階級神的那一方麵。連孫悟空那樣一個有本領的魔頭,終於坦投降了神,——叫做“皈依正道”。他保唐僧到西天去取經,一路上和他過去的同類以至同伴作惡鬥,立了功,結果連他自己也成了神,——叫做成了“正果”。

神是正,魔是邪,而邪不敵正;這就構成了這個取經故事的主題(這在《取經詩話》和《取經》雜劇裏就已經很明顯了)。

可是,這個故事也和其他許多神魔故事的命運一樣,它既然流傳於民間——也就是流傳於農民和市人(手工業者、小商人、以至軍士、皂隸、落魄士人、流民等等)之間。就漸漸地變得不那麼簡單,不那麼純粹了。因為這個故事在流傳之際,這些老百姓就也有心無心地照自己的意思來描寫、取舍、增刪、修改、加工。老百姓自己也來參與這個故事的創作工作。

主題仍舊沒有變:正邪相爭,而邪不敵正。但至於正統方麵究竟是怎麼樣個“正”法,邪統方麵又究竟是怎麼樣個“邪”法,哪一方麵的人可憎,哪一方麵的人可愛——老百姓卻有自己的看法,有自己的態度。他們憑自己的好惡,看法,來描寫那兩方麵的人物,生活,活動等等。一些流傳於民間的神魔故事,往往就會這麼逐漸變了樣子,那裏麵的妖魔就越變越可愛了——有的甚至變成了正麵的英雄人物。

取經故事就是這樣的。發展到《西遊記》——不但和《取經詩話》(似乎是摹擬佛經故事的)簡直是兩種作品,就是比起《取經》雜劇來,精神麵貌也大不相同了。

如果說《取經》雜劇還是一部唐僧傳,那麼《西遊記》裏真正的主人公卻成了孫悟空。如果說《取經》雜劇裏的諸天佛神都給描寫成那麼莊嚴妙相,而魔頭們多半是些瞎胡鬧的腳色;那麼《西遊記》裏的諸天佛神卻都給描寫成那麼可笑可憎(作威作福,而又昏庸,欺軟怕硬),而魔頭們裏麵倒很有些可愛的腳色。

總不會有哪位讀者由於《西遊記》的影響,而至心朝禮起玉皇大帝或如來佛或太上老君來的吧。我們讀者心裏倒是向著大鬧天宮的孫悟空,同情著在高老莊招親做莊稼的豬剛。以及失去了愛兒的牛魔王和鐵扇公主等等,而惋惜他們的失敗。在《西遊記》所寫的這個世界裏,所謂“正”“邪”之分並不是憑的什麼合理不合理,正義不正義,而是憑的暴力。

於是,就這方麵說來,《西遊記》就成了這麼一種作品:在鄢原來的衛護封建正統的故事主題和題材裏,卻多多少少表現了人民的反正統情緒。同一主題和題材。也是可能寫出意義不同、作用不同的,有時甚至是相反的作品來的。

《西遊記》就是這麼矛盾的一部作品。

問:如果說這個故事是經過民間作者的創造的,那麼那些民問作者大可以把這個矛盾解決好,比如說,來一個翻案:孫悟空大鬧天宮——不讓他失敗,而讓他勝利,如何?

可是,孫悟空是怎樣勝利的?而勝利之後又將怎樣?——這是作者不得不首先搞清楚的問題。

我們假如批評那些參與《西遊記》的創作的民間作者,說他們本應該讓孫悟空去明確地知道農民革命的目標和依靠什麼階級,那是可笑的。我們知道。那時的曆史還沒有發展到可以使他們創造出這樣的人物來。那時(鴉片戰爭以前)的農民起義,還往往隻是自發性的行動,起義的農民往往提不出一個明確的要求,當然更無從自覺到自己就是曆史的真正刨造者了。

因此,《西遊記》的作者們隻會讓孫悟空去鬧鬧天宮。而究竟要鬧出怎樣一個局麵來,起先連孫悟空自己都也摸裏模糊。直到如來佛問起他,他這才忽然想到了玉帝的尊位(第七回)——“隻教他搬出去,將天宮讓與我,便罷了”。

這就不難明白第二個問題(勝利之後又將怎樣)了:假如孫悟空鬧成了功,那也不過是玉皇大帝改姓了孫。就像劉邦、朱元璋之乘著農民起義運動的高潮而爬上了龍位一樣——自己成了地主頭兒和統治者。而農民又照樣被那換了姓的主子剝削著壓迫著,終至於又鬧造反。

那時的作者們從曆史上所能見到的,不過如此。至於每次的農民起義戰爭在曆史上多少會起些什麼進步作用,他們是還看不出來的。

那麼,這些作者即使來一個翻案,寫孫悟空鬧天宮勝利了,成功了,那也不過是把“正統”從失去寶座的那位玉帝那裏奪過來,捧給新登寶座的這位玉帝而已:那仍舊成了衛護封建正統的故事主題。那麼,還是不可能解決這部作品的矛盾。

現在孫悟空造反不成,作者們就隻看見有這麼兩條路擺在孫悟空麵前:或者是像赤眉、黃巾、黃巢、方蘑他們那樣,被地主統治階級血腥鎮壓下去了;或者是像《水滸》(百圃本或百二十回本等)裏所寫的宋江他們那樣。受了地主統治階級的“招安”。

《西遊記》寫孫悟空走了後一條路。

當然,至於投降以後又怎麼樣,則各有不同。比如,《水滸》是寫宋江他們征了遼,為“朝廷”出了許多力,立了功之後,一百單八弟兄中間起了分化,而居官的宋江吳用他們終於為統治階級所害。而《西遊記》——卻寫孫悟空三弟兄終於成了“正果”,隻是在成“正果”的過程中,展露出一些矛盾,把諸天佛神那些統治者的麵貌勾下來,嘲笑了一番而已。

不但如此。即使這些作者暴露了嘲笑了封建的統治者們,我們也還是不能認為他們是在明確地反對封建主義或是反對封建階級。他們還不可能有這樣的認識。甚至他們腦袋上還難免多多少少給箍上了當時統治思想的“緊箍兒”,不得不承認封建的統治階級的“正統”(此外他們不知道有什麼正統)。隻是一接觸到實際,一接觸到具體的人物和生活,他們就不期然而然地對統治者們流露出憎惡和鄙視,而在被壓迫的邪統這一邊感到了一些親切的屬於自己的東西。

所以,不但作者解決不了《西遊記》主題問題上的矛盾,而且我們還發見:這部作品裏有些地方作者的立足點是模糊或混亂的:有時候被壓迫階級裏的腳色也受到了作者的糟蹋,統治階級裏的腳色有的也受到了作者的讚美一例如觀世音菩薩(雖然這也許另外還有原因)。

上麵所談的那些,還隻是從一個假設出發的(假設《西遊記》裏的故事全部創自民間)。實際上,我們知道,這個故事的創造是經過種種人(不同階級的)之手的。而最後把它寫成現在流行的百回本《西遊記》的,是吳承恩(約1510[或1500]—1580,留下來的作品還有詩文集《射陽先生存稿》,有故宮博物院印本)——他就是一個文人,所謂士大夫流(見《中國小說史略》168麵,《小說舊聞鈔》56~63麵)。

雖然在他以前,已經有了關於取經故事的許多情節(口頭的,或文字的,或演出的),到了楊誌和本又經過一番選擇和組織,而成了一部完整的長篇結構,可是“楊誌和本雖大體已立。而文詞荒率,僅能成書;吳則通才,敏慧淹雅,其所取材,頗極廣泛,……諷刺揶揄則取當時世態,加以鋪張描寫,幾乎改觀”。(《中國小說史略》169麵)所以百回本並不是簡單地僅由選材編寫而成的,而實在是這位詩人的天才創作。這以前,還沒有見過哪一家寫幻想的神魔故事能寫得像這麼生動,這麼豔異多彩,而又這麼親切,這麼吸引我們的。

“又作者稟性。‘複善諧劇’,教雖述變幻恍忽之事。亦每雜解顧之盲,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遺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中國小說史略》173麵)

在這裏,天界的統治者們——玉皇大帝、太自金星、托塔李天王。以至太上老君、如來佛等等,都成了作者“諷刺揶揄”的對象了。

但當然,不能說作者這就是站到被壓迫的造反的這一邊來了,更不能說他是在明白地反對封建主義或反對封建階級。士大夫階層裏這些個別有見地有正義感的分子,可能對封建主義還是忠心耿耿的;他們的批評統治者們,也許不過像焦大之罵賈府而已。他們也許不過是希望這封建的統治者能夠更好些。更爭氣些。更高明些而已。——縱使如此,可是,隻要他們的批評真正是中肯的,尖銳的,隻要他們真正暴露了統治階級的真麵目,真正打中了統治階級的痛處,——那麼,這樣的作品,在這方麵是合乎人民的要求的,是可以和人民情緒起共鳴的。

這樣的作者,要是他敢於批評,敢於正視現實,敢於說真話,而且肯去親近並尊重民問作品,那他就能夠從前人所遺下的材辯裏麵去選取那些屬於人民的東西,選取人民憑自己的愛惜所創造出來的東西,——因為這正是於他合用的有力的批評武器(而且作者自己既然是士大夫漉,他比農民和市人更熟悉更了解統治階級裏那些人物些。那麼隻要他深入現實,忠於現實,並且有用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形式來表現的能力的話,就也可能在原有的民同作品的基瑚上再提高些。寫得更深刻些,更尖銳些)。

就在這一點上,《西潛記》作者和人民——即令出發點彼此不同,即令跨過這一點再往前走的方向也彼此不同,但目前就在這一點上——彼此不約而同地會合了,不知不覺地聯結起來了。老百姓覺得這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作品。

關於現實性和幻想、寓意等等

《西遊記》裏的那些神魔一孫悟空、豬八戒、托塔李天王、太白金星等等——都是現實中所不存在的幻想出來的腳色,甚至於很荒唐。但這隻是外表。至於這些腳色的實質,他們的性格、思想、感情、活動等等,那的確是現實生活裏所常見的那幾號“人”。幻想的形式,現實的內容。而這裏所說的現實性,比起前麵所說(一般神魔故事自然而然“總會或多或少,或顯或隱,或深或淺,或正確或歪曲地反映出某一時代社會生活的某些方麵”)的那些現實性來,卻有更明確,更積極,更直接的現實意義。《西遊記》裏所寫的,其實是那時的一些社會相,隻不過采用了原來的神話材料,通過神話形式來表現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