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也承認,像上麵所說以戀愛作為信仰的,不能強迫人人盡從,而且不應該勸誘人人盡照此辦。有人要如此辦,那是他個人底自由,有人不要如此辦,也是他個人底自由;而且在我們看來,渠們兩者的道德程度,實在亦無軒輊。換句話說,我並不覺得定要能犧牲了“我”,像《活屍》裏的主人公那樣的,才算是真戀愛。不過忘富貴名位與醜美,卻一定是真戀愛必具的條件。
我覺得兩性的自由結合若是根據了真戀愛而來的自然的動作,便是合理的。並且我覺得,我們若認戀愛是感情的產物,則自然亦不能指戀愛的減弱而終至於無,為不道德。一個人有過兩三回的戀愛事,如果都是由真戀愛自動的,算不得什麼一回事。在女子方麵,算不得不名譽的,有傷貞潔的。中國對於貞潔的觀念,幾乎以為是女子的專用品,而且以“隻與一個男子接觸”為貞潔的解釋,實在是因為不重視戀愛的緣故。近年來,戀愛的曙光照到了青年底心裏,一般守舊的人又以為這是貞操觀念破壞後的惡果,實在也誤會得厲害!我以為貞潔與戀愛是相連而生的,相助而成的;曉得真戀愛的人,也就是貞潔的人。戀愛之真偽,與貞潔與否有關;而戀愛的次數,卻絕對無關。我覺得國內青年男女有了自由的社交後,戀愛上的糾葛很多,而渠們還都保守著從前傳下來的秘密主義,愈守秘密主義,愈近於從前所謂“偷香竊玉”,離真戀愛愈遠,這怕不是好的現象罷。至於有過一二次戀愛事實,而正在經第三次經驗的,對於前事,每竭力想遮掩,更是常見的事(大概女子方麵居多);我們猜想起來,竭力想遮掩的,精神上該如何的痛苦哪!而這都是由於社會上對於戀愛與貞潔誤會了的緣故。
現代女子的苦悶問題
世上萬事不能兩全,又好又不吃草的馬兒是沒有的。人是理性的動物,所以遇到萬難兼顧的事就會依理性的評判,擇取其最合理的一者。
孟子說:“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這種選擇,是平常人的理性所優為的;因為魚常有而熊掌罕得。但是孟子又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這卻便不是平常人的理性所容易取擇了;因為生與義孰善,比較起魚與熊掌之孰善來,要複雜得多,並且關係亦太大了。必然是徹底了解生之意義與義之意義的人,然後能於二者間取合理的選擇。
所以遇到像這一類的選擇時,問題是在選擇者對於麵前的二物的意義是否有徹底的了解。換言之,即對於二者的輕重緩急是非應有徹底的了解。
對於我們目前的問題(即現代女子應該拋棄了為妻為母的責任而專心研究學問改造社會呢?還是不妨把學問和社會事業暫時置為緩圖而注重良妻賢母的責任?)而欲得一個解答,自然也非先將二者的輕重緩急有一個徹底的了解不可)
可是這個問題並不簡單。有大理由可說為妻為母的責任是神聖的極重要的;但是又有同樣的大理由說攻究學問改造社會的責任是神聖的極重要的。正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兩邊都是有理的。我覺得凡事一套進理論的圈子,憑空地數起理來,每每是話語愈說愈多,而解決終於不得。我們自然不能完全看輕理論方麵,可是也不可忘卻事實。憑你理論上千真萬確,而事實上不容許時,卻就等於白說。特別是一個等待解決的問題決不能專守著理論而不問事實。結果使這問題陷於不解決的解決。
因此,我們對於本問題的正當態度應該是姑且撇開理論而問事實。換言之,即對於主張女子當盡為妻為母之責的議論,我們可以姑且承認,可是同時要問問事實上能不能?對於主張女子應該加入社會運動的,也取同樣的態度。如果事實上現代女子確不能——即有種種外界的阻礙使她們不能實現理想的(!)為妻為母的責任,則我們的理論家的大道理實在隻等於廢話,而應該讓有作有為的女子試試別條出路!
我是覺得並且確信現代的女子是不能安心,或被環境容許,盡理想的為妻為母的責任的。請簡單地申述我的意見如下。
我們先要注意:我們討論的前提是“理想的”為妻為母的責任,而不是平平常常的為妻為母的責任!此所謂理想的為妻為母的責任,即是夏丏尊先生在本刊第七期上《聞歌有感》一文中所說的,今引其大意如下:
幾年來婦女解放論者隻是對於外部的製度下攻擊,不從婦女自己的態度上謀改變,所以總是不十分有效。所謂“婦女自己的態度上謀改變”,即是要女性自己覺到自己的地位並不劣於男性,且重要於男性,為妻為母是神聖光榮的事,不是奴隸的役使;你們既忙了,不要再因忙反屈辱了自己,要在這忙裏發揮自己,實現自己,顯出自己的優越,使國家社會及你們對手的男性,在這忙裏認識你們的價值,承認你們的地位。
使國家社會及你們對手的男性,在這忙裏認識你們的價值,承認你們的地位;在為妻為母的忙裏發揮自己,實現自己:這是丏尊先生的警句,也可以說這是丏尊先生所認為解放婦女的途徑!在純粹理論上,我不反對丐尊先生此論,可是事實上,國家社會及對手的男性即使會從女性為妻為母的“忙”裏認識她們的價值,然而未必肯承認她們的地位;正如資本家雖然從勞動者的血汗上認識勞動者的價值,然而何嚐肯承認勞動者的地位。
再退一步,我們不管國家社會及男性對於女性“忙”的價值及承認之如何,而再看女性是否能從為妻為母的“忙”裏發揮自己,實現自己。我們自然先承認能夠發揮女性自己實現女性自己的忙,不是無意識的千古相傳的女性的為妻為母的“忙”,而是另一境界的近乎愛倫凱的母性主義的理想之所謂忙了。那麼,事實上我們的為妻為母的女性還隻是忙著些平凡的“忙”,而不是理想的忙,並且環境上決不容許有作有為的女性實現了若幹理想的為妻為母的忙!如果一個有作有為的女性,想在她的為妻為母的職權範圍內做一點理想的忙,那麼,舊禮教,舊習慣,一切的法律,甚至政治勢力,軍警武力,都會幹涉到她身上了!這也是無足怪的。因為舊禮教,壓迫女性的魔鬼以及擁護此魔鬼之一切法律,武力,都隻承認舊有的為妻為母的忙,而這舊有的為妻為母之忙,正是女性的鎖鏈;這在舊有的為妻為母的忙裏,女性決不能發揮自己,實現自己!
所以真正要使女性能在為妻為母的忙裏發揮自己,實現自己,不處奴隸的地位,重要的前提還是改革環境!結論於是就落到女性的一麵為要求自身利益而奮鬥,一麵為改造環境而與同調的男性作政治運動了!
事實的鐵掌打破了理想的花園。我們有一句老話:“理想為事實之母。”但是這裏我們卻看見一條顛撲不破的鐵規,“事實不容許時,理想隻是一句廢話”!所以現代女子苦悶的生路是根據了目前的事實取她們應該做而且不得不做的行動!
“自殺”與“被殺”
今天讀了本刊所載鬱達夫的《說死以及自殺情死之類》,就想起了我在日本報上所見他們日本人的自殺事件來。那是三年以前罷,我在日本京都看見大阪《每日新聞》上登載了一段驚人的自殺事件。死者是一個有家室有財產的人,不為戀愛失敗,也不為投機破產,徒因身體有病,自覺得再不能活潑潑地做一個健康的人了,他就取了自殺這一手段。先殺了妻和一子一女(妻的被殺大概是同意的),這位身患痼疾者就鎖了家門,到銀行裏提取了一部分的存款,漫遊了一個月,然後再打電話給他的在東京外務省當差的哥哥,說明了他全家的“慘劇”,於是他自己也就自刎在妻和兒女的屍邊。
這是一種變態心理的自殺,然而在變態心理的背後,我們卻看見一個健康的心在那裏跳躍:這就是對於人生態度的嚴肅認真,絲毫不肯苟且!既然不能活潑潑地做一個健康的人,既然不能克盡健康的人們應盡的義務了,那就不如自殺了罷!——是這樣可感的不肯虛度浮生的意誌驅使這位有家室有財產的痼疾者走上了自殺這條路!
我是詛咒自殺的。然而對於這位痼疾者的自殺,我卻隻有感動了!難道我們能夠非議這樣嚴肅的人生態度麼?假使他沒有那不可醫的痼疾,那他一定是非常勇敢地生活鬥爭的戰士罷?假使一個民族有那樣嚴肅的人生態度,這民族一定是不可侮的罷?
有這種嚴肅認真的人生態度的,也不僅是日本民族;我不過隨手舉了一個日本人的例。並且我們也不可以誤會日本帝國主義的蠻橫的武力侵略就和日本人民此種嚴肅的人生態度有什麼因果關係。不是的!那完全是兩件事!但是反過來說,沒有此種嚴肅的人生態度的國民,卻不免要弄成受入侵略而不敢抵抗,常常呼號國恥而隻有五分鍾的熱度。我們社會內號稱中堅分子的一般中等階級就是最缺乏那樣嚴肅認真的人生態度!所以複興閘北災區的資金要用獎券的方法來募集,所以救濟東北難民要開遊藝會,要用電影明星舞女名妓來號召!所以在冰天雪地中對日本帝國主義抵抗的,隻有向來被賤視的窮苦老百姓了!
嚴肅認真,絲毫不肯苟安的人生態度!不能夠堂堂地做一個於社會於人類有用的人,那還不如死了罷!不能夠堂堂地過合理的人的生活,那還不如拚了命罷!這應該是我們的旗幟,我們的信條!
因為醉生夢死的人即使他不肯“自殺”,遲早要“被殺”!
血戰後一周年
如果說“九一八”的沈陽事變好像晴天一霹靂,那麼“一·二八”的上海血戰光景就是暴風雨罷?現在離“一·二八”又是一周年了,全中國固然是密雲未雨前的黑暗沉悶,全世界也是加緊武裝,待機爆發。戰神在獰笑!
我們回想上海血戰的當時,大火燒毀了繁盛的閘北,炮彈掃平了江灣吳淞大場,租界內傷兵難民滿坑滿穀,資產者憂慮著公債庫券變成廢紙,憂慮著閘北地皮永遠跌價,內地的小商人為了上海“錢莊不通”而愁眉蹙額,沿鐵路線的農民忍痛看著自己的田地被圈作飛機場,被挖掘了戰壕,大人先生忙著布置陪都,陸都,行都,恨不得一步跨上了喜馬拉雅山的最高峰——我們現在一閉眼就喚回了去年此時可歌可泣可歎的時代交響曲!
但是一周年以後的上海怎麼呢?“救濟東北難民遊藝會”在“花選”的歡呼中閉幕了,複興閘北災區的獎券正以頭彩三十九萬圓大事號召,天堂的租界裏新開了幾家影戲館,大減價的百貨商店顧客潮擁,梅博士①來上海奏藝,許多人買不到票,新妝的短大衣,新妝的更長的旗袍:繁華的上海依然那樣繁華,——不,更加繁華!如果不是愛多嘴的新聞紙頻傳熱河告急,山海關頭炮響,誰又肯信我們的國難仍是未已,我不犯人,人卻犯我,而所謂“長期抵抗”事實上乃是長期“不”抵抗!
上海實在是太平世界了。卻是蒙在鼓心裏的上海小市民還沒忘記去年此日的教訓,看見虹口的日本海軍陸戰隊要舉行“檢閱式”,於是又恐慌,又紛紛搬家。可敬而又可憐的小市民呀!你們不要慌,難道你們沒聽說英法對日有密約,日本不再來騷擾上海,那交換條件就是英法默認日本在熱河榆關的軍事行動?有錢人比你們聰明得多了,他們知道上海是太平世界。不見他們朝朝暮暮酣歌醉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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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梅博士:指梅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