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說:中國人是富於崇拜性,大家崇拜孔二先生;後人
又崇拜今人;推之於現社會,便是“白胡須老頭兒”比較地古些,所以說話也靈些。
但是現在我們應得醒醒了,應得把腦子裏崇拜兩個字的影子磨了,隻可有佩服,而且隻佩服真理,不是人——就是我們得多起理——————
①紀老先生:指紀昀。清代學者,曾任四庫全書館總纂官。
性作用,少起感情作用。
本來我們大家是向那無盡長的進化的階段上爬,爬上十個階段的人,看看後麵隻爬一二級的,自然覺得爬得高了,後麵爬一二級的,看看前麵爬十級的,自然也覺得他高.但是和“無盡長”的一比,便都要“索然”了;我以為我們若將崇拜心措牢,便見不到這境界,不但害了自己。也累了那爬到第十級的苦人兒,生生地做成個偶像。
所以我說:我們要曉得自己爬到哪級,就是學問到什麼分寸,也要曉得大家都是朝無盡長的階段爬;我們千萬不可自傲,不可看人不起,卻也不可崇拜什麼人;立在那無盡長階段的第一級的人,看著立在第十級的。隻有佩服罷了,而且佩服的不一定是全體,一句話也好。
照這樣說來,那極力鼓揚侵入的暴強的主者道德(MasterMoral)的尼采,也不該不佩服了;因為他提倡主者道德雖然是錯的,但他從生物學上證明現社會的道德信條本來不過是利用他的一種人弄成的,不是絕對的真理,那倒是我們推翻舊道德,估定新價值的極妙利器了。所以這一句話,我們可以佩服的(關於主者道德之說,請看尼采的Beyond Good and Euie及Geology of Morals①兩書.我在商務印書館《學生雜誌》今年二號上登的尼采的學說(二)一篇中,亦有說及)。
總而言之,我們現在,首先欲把腦子裏舊字典上的名詞除掉
幾個,崇拜也是其中之一;而且崇拜兩字的壞處,人家倒不大明白,還當是好的,猶之乎愛國兩字一樣,又猶之乎男女交際中的愛情一樣!我們愛的是人類全體,有什麼國,國是攔阻我們人類相愛的!我們凡是生物,除了作惡為害的外,部互相有愛情,為什麼隻是男女,—————
① Beyond Good and Evil:即《跨過善和惡》;Geologyof Morals:即《道德的曆史起源》。
有了男女的愛情當作神聖品,豈不是把人類的大愛縮小麼?此話甚長,現在姑且縮住不講。
我上麵的許多話奉是多說的,卻見現在的青年,漸漸要發揮盲從的手段,而且也硬請人做偶像,崇拜了,所以小子要多嘴說幾聲,但是終究是費話!糟蹋了《學燈》欄好好的紙張,我是要懺悔的呀。
戀愛與貞操的關係
大概中國的貞操觀念是世界上最特別的一種貞操觀念了。幾千年提倡吃人禮教的結果,社會的全部倫理體係都是中了毒的;所謂“道德”,都是吃人精神的結晶,所謂“禮義”,都是騙人自騙的虛文。現在稍稍明白的人,誰也不能否認:中國的貞操主義就是吃人的主義,就是騙人自騙的主義。許多不合理的慘事都是受了貞操主義的毒——強製或誘引——而做出來的。這也是稍稍明白道理的人不能否認的。在中國宣傳女子解放的福音,第一步應該打倒貞操觀念這魔障,光景是一定的事,用不到懷疑的。
可是我們要明白:我們這裏說的不問三七二十一第一步要先打破的,是中國曆來相傳的貞操觀念;不是說男女相與之間可以完全沒有一種高尚的,互相尊重,互相信托的精神。(這精神,我們姑且用貞操這個舊名詞來代稱,也還可以。)究竟男女相與之間是否需要這種精神,這東西對於人類文明的前進有什麼樣的大關係:確是一個尚待細商的問題,不是一言兩語就可以解決的。然而我們至少可以先來斷定一句:如有這精神,這也是人類理性的產物,和那舊日的貞操觀念不同。舊日的貞操觀念是人類占有欲望的產物,也可說是男子特有的永久占有心的產物,因為強要女子守貞的緣故不外男子視妻妾是一己之物,不許別人染指(不但生前,並且死後,也不許),在今日沒有保存的可能,也是和二五等於一十一樣,明明白白的。
我們竟可以說:不獨中國曆來相傳的貞操觀念是男子占有心的產物,便是世界現在有的一切不平等的貞操觀念都是男子自私心的產物,都不是理性的產物,所以都應該打破的。不相信我這句活麼?我也不用多舉證據,隻請你去細觀察凡是號稱文明社會中的人們對於男或女的自由性交抱的是什麼態度。無論哪一個號稱文明的社會(恐怕越是稱為文明的,這態度也越是顯明),對於自由性交(其實這“自由”兩字也是那些文明人說說罷哩!)的男女,都有極不公平的兩樣看待;一個男子相與了許多女子,在他們看來,人格上不生問題,但如果一個女子相與了幾個男子(或者也竟是男子的利誘威逼使伊至此的),可就反了,人格上大生問題了。他們要說這女子不貞,卻不說男子不貞;可知無論哪裏,貞操這個名詞是專為女子造的。雖然現在歐洲各國文明人民有些因為權利義務的觀念太發達了,所以把男女間神秘的關係也視為權利義務的一種,夫妻倆都有彼此互尊權利(老實說,這隻是根據於極卑下心理的權利觀念罷哩!)的義務,但丈夫和別的女子相與,侵犯於妻的權利,其罪還是輕些。就是社會的製裁也還是不算什麼的。英國現行的離婚律分明就是這不公平的夫妻間權利義務觀念的說明。所以隨你怎樣講權利義務,貞操這名詞還是隻為製裁女子侵犯男子的獨有權而設的。中國的貞操觀念卻更進一步,連男子已死後的獨有權還要保留,所以是最特別的。在新的貞操,貞操的新定義,新範圍,還沒確定出來之前,先要打破這些舊的;因為無論男女間相與到底該不該有貞操,這些舊有的偏畸的貞操觀念總是不能適用的(在中國又特是害人的凶器),不打破它,留著做甚麼?
可是貞操究竟要不要呢?近來頗有些人討論到這一個問題了。他們的議論大概可分做主張要的,與主張不要的兩派。主張要的一派沒有什麼特別名兒。主張不要的一派就是大家知道的“自由戀愛”主義者。他們——自由戀愛論者——說,戀愛絕對自由,不受任何東西的拘束。從曆史看來,夫婦名義,家庭製度,等等一類東西,是拘束戀愛的自由活動的,所以他們主張廢棄。他們以為此刻我愛某人,就和伊爰,到兩方不生愛情的時候,就可以分開,這才是自由戀愛,他們既然如此主張了,當然沒有什麼貞操不貞操的問題。
至於主張要貞操的一派,對於這自由戀愛的理論多半是不承認,是不用說的;他們在這一點上雖然似乎主張一致,態度相同,但在別一點上,彼此就有絕大的反對思想。這一點就是關於貞操的本質,貞操是什麼東西的爭論。因為主張要貞操的人們也都覺得舊有的貞操觀念萬萬要不得,非創一個新的不可。要創一個新的,自然先要弄清楚:什麼是貞操?各人的見解也就不能相同起來。拿粗的說,也可說有兩小派。一以為貞操是一種信仰;一以為貞操是一種義務。主張義務說者以為貞操也是道德中的一部分,人們一定要履行的義務;為什麼定要履行呢?他們也說不出充分的理由,不過根據了“有這個絆索然後男女關係是穩定了合理了”這不健全的理想來的。他們顯然是覺得現在人類是脆弱的,不完全的,常常軼出正理之外,受欲望支配的,所以想處處用起人為的繩子來,逼人類上軌道。這見解對不對,這辦法是否恰當,我不願多說,我現在要說的,就是這樣硬性而且皮相的辦法,有時是要鬧亂子的,就是有流弊的。因為我不相信男女相與就隻是簡單的物質的關係。他們又有替這辦法想出路的,便主張一方訂定了極自由的離婚法,以便和緩貞操義務觀的硬性。這也是不對的。因為既可極端自由離婚,實際上貞操還成義務麼?所以覺得義務說的漏洞非常之多。信仰說者以為貞操隻可當它一種信仰,聽人自由;這一說顯然不把貞操算做道德的一部分,因為若算做道德的一部分,是必須強人履行的。但男女間所以要有貞操問題,起源就的確含有定要履行的意思。信仰說者避開這一層來說,已是根本的文不對題,所以究竟也難滿人意。
我的意見以為若要決定貞操究竟應有不應有,先須研究戀愛的性質。男女戀愛的關係,究竟僅是肉體的物質的呢?還是靈魂的精神的?我們固然不便跟了那些空想的神秘詩人那樣的說法,決定男女的戀愛完全是屬於靈魂精神的東西,和肉體一毫無涉;但我們卻也覺得男女的戀愛,真正的戀愛,至少應有精神的結合。我們固然也否認那主張精神戀愛,以為肉體接觸完全是獸性的可醜的,這些不近人情的偏論;但我們卻也承認男女間戀愛的關係確是由肉體的而進化到靈魂的。所謂戀愛,一定是靈肉一致的。僅有肉的結合而沒有靈的結合,這不是戀愛。但對於那以戀愛必先由精神而及肉體的說頭,卻也不能讚成。因為這與戀愛進化方式不符!戀愛的進化方式,顯然是由肉體的而進於靈魂的,個人的戀愛當然不能作為例外。若說男女交遊,先有精神的戀愛,後有肉體的,這是誤以普通的友愛看作男女間的戀愛了!因為無論哪個民族,男性在看待女性的時候,總起一種神秘的感想,他們往往不能自忘是男是女;因為這一層異常心理狀態所牽引,極普通的友誼的交情便被視為戀愛了。其實這是錯的嗬!
既認戀愛是靈肉兩方一致的,貞操便不成問題。因為貞操之能表見者,隻是肉體的,不是靈魂的。真能有靈肉一致戀愛的人們,不用貞操兩個字做束縛,自然能夠履行貞操之實。否則,隨你怎樣的貞操論,還都是掩耳盜鈴罷了。況且既認戀愛為靈肉一致的,則靈肉不一致的,當然不能算它是戀愛。既已不成為戀愛,更如何配得上講貞操?所以貞操與戀愛的關係,一而二,二而一,並不分彼此。有戀愛時,貞操不守自在;無戀愛了,雖有貞操以為製裁,然而這種靈肉異致的戀愛,在我看來,雙方都是不貞已極的。主張男女間非有貞操不可的,真是掩耳盜鈴,自欺之至嗬!
戀愛與貞潔
戀愛是男女間的一種關係底說明。異性間如果發生了性的關係,常常要起所謂道德的問題,在那時,我們所有的一種衡量彼兩性關係之究屬道德不道德的天平秤,就是戀愛。我或者可以簡單說一句,兩性結合而以戀愛為基的,那就是合於道德的行為,反之,就是不合於道德的;所以我說:戀愛是男女間的一種關係底說明。
戀愛不是理知底產物,是感情底產物,也可以說是最強烈的感情,亦惟絲毫不帶理知作用的戀愛才是真的戀愛。這種真戀愛的表示便是一往直前,不怕天,不怕地,盲目的舉動。有真戀愛的人,忘了富貴名位底差別,忘了醜美底差別,忘了人我之分。在戀愛的人,忘富貴名位底差別還容易,忘醜美底差別可就難子;中國有句成語:“情人眼裏出西施”,這真是一句不朽的金言。忘了醜美底差別還不是絕無,忘了“我”的那就少了。從前有幾個浪漫派文學家曾經描寫過為戀愛而犧牲自己的男人或女人,但是現社會中可就難找得很。我們固然也常聽得有“雙雙殉情”的事,不過這是對於壓迫者的複仇行為,而不是此處所謂因戀愛而忘“我”。戀愛而至忘我,已經是一種信仰了,犧牲者完全為信仰而犧牲,絕沒有旁的意思。而且這和失戀者底自殺,又有不同。失戀者底自殺,是意誌薄弱者底報複行為,正像猶太文學家賓斯奇在《一個餓人》的短篇小說裏所說的餓人對於社會的報複行為。他對於那被己所戀的人,不是失了恩情,完全立於仇人的地位了。因戀愛而至忘我者的犧牲行為,可就不同;托爾斯泰曾在《活屍》裏描寫出一個這樣的典型人物。托爾斯泰是主張無抵抗主義的,所以他描寫出來的有純潔戀愛的人,也都像是無抵抗主義者;其實戀愛而至忘我的地步者,便忘了妒;《活屍》裏的主人公所以不妒,並非他已經忘了愛,正因他底愛不能解除。我以為凡戀愛而到了上述的那“三忘”的境地,這戀愛就是所謂精神的戀愛。很有些人以為“精神的戀愛”是指避免性交的戀愛(斯德林褒綺的《結婚集》中描寫主張如此而失敗的人有兩三個),然而因戀愛而生肉體相親的意思,乃是極自然的事,並非如此便算不得“精神的”,若要勉強行之,終必失敗的。戀愛固不以性交之達到算為成熟的證據,但是因戀愛而自然到這地步,就是極合理的事,不能算是可恥,或穢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