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9章 落日前的憑吊(4)(3 / 3)

我們看到陳勝吳廣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劉邦接著說:大丈夫生當如此也!項羽也接著說:彼可取而代之!就連孫悟空這來路不明的猴族都知道“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普羅大眾從這些人物身上隻是讀出了造反,卻忽視了曆史背後的詭譎,那就如李劼所言說的“缺席者對於就席者的那種嫉恨”,正是這些缺席者的這種嫉恨一次次像紅眼病爆發,導致的曆史的慣性和所謂的革命與起義,“紅眼病”和“缺席者”其終極意義隻不過是朝代的更迭,把別人暖熱的龍椅換上自己的屁股。

中國文化的土壤上,永遠結不出華盛頓這樣的果子,中國政客們,更沒有此等修養,有的隻是袁世凱修齊治平,他們連拿破侖也做不到,李劼說:孫中山這尊雕像的意義在於僅僅製止人們搞穿龍袍、戴皇冠、登基大典之類的複辟形式,卻並不能阻擋不穿龍袍的皇帝君臨中國!

我們大地上的民主夢百年來隻是夢,這夢想一次次被現實擊打粉碎,那碎末在堅冷的大地上四處飄散,就如一滴流浪的淚,老找不到一副臉龐來安置,我總是痛心地想:我們的民族真的是陷入專製和不穿龍袍皇帝的魔咒麼?真的如魯迅所說“孤危自死,社會依然,四語之中,涵深哀焉”。

走出袁世凱的墓地,站在洹河邊上,我倏地想到了誕生在這片土地上的《商頌》: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商邑翼翼,四方之極。赫赫厥聲,濯濯厥靈。壽考且寧,以保我後生。

這是初民們多麼熱烈的、未經多少汙染滿懷虔敬的語言,是發自內心也是發自土地的祈禱和祝願,商殷,受天命,拓疆土,作表率,立準則,政教赫赫,威靈盛大,隻求長壽和安寧,佑護我萬代子孫……但是袁世凱雖然離殷墟這麼近,他真的聽到了那些占卜的所謂貞人的聲音嗎?殷墟裏處處都是卜辭,餘秋雨說:甲骨文和殷墟告訴後人,華夏先祖是通過一次次問卜來問鼎輝煌的。因此,輝煌原是天意,然後才是人力。

但是袁世凱沒有聽明白天意,隻是依照自己所謂的力,這是聽從一個瞎子所謂的預言,但瞎子欺騙了他,這一次天意也拋棄他,他作了曆史的棄兒,從這點上,我感覺到了人定勝天的虛妄。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袁項城的耳已盲心已眩,天就在頭頂,人在做,天在看。

袁世凱使滿清傾覆,功可謂大矣,而他的過,也是不可饒恕,蓋棺如何論定?袁世凱讓人可佩、可惋、可憐,但也讓人惡讓人悲,在他的墓前,沒有鮮花,氣壓很低,我想袁項城帝製失敗走投無路仰天長歎的時候,是否為自己、為曆史掬一把辛酸的淚呢?我卻在斯地斯時,為袁世凱掬一把辛酸的淚,算是祭奠,我在心裏低吟:曆史曾給了你推翻專製的機會,那是對天意的順從,但你又被專製的輪子碾在地下成為齏粉,那也是天意。

雷聲隱隱,從袁世凱的墓走出,和安陽的朋友桑希君、韓傳棟說:我要到殷墟去,進行完落日前的憑吊。

我催促兒子,那就快走,在落日前,在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中,接受曆史的洗滌與啟示,去詢問民族的天意。

回望雨中的袁世凱墓,已被遠遠地舍棄在身後。

(《在場》2011年冬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