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玉蟾的神化看道教神係的變化
郭曉琳
中國自古以來的造神運動,不斷地將日月星辰、地上方物、曆史聖賢、得道信徒納入道教神仙體係中。《禮記·祭法》說:“夫聖王之製祀也,法施於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禦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根據這個原則,凡是有功於民者,皆被納入祭祀的範疇。宋代對前賢的崇拜達到了一個高峰,奉祀人神的廟宇遍布城鄉。在福建地區,有不少巫師道士,他們在生前被百姓視為法力無邊的人物,死後,百姓很自然地認為他們屍解成仙,成為眾神中的一員。因此很多曆史人物、得道信徒被人為地神化,成為某個特定地區乃至全國的保護神或者專門神。
白玉蟾為南宗第五代傳人。“南宗”自他之後,始正式創建了內丹派南宗道教。飛升後封號為“紫清明道真人”,世稱“紫清先生”。“真人”在道教神仙體係中,是得道成仙之人。白玉蟾可以說是被神化的典型代表之一,甚至與閩北民間信仰相結合,成了傳統信仰中青蛙神的轉世神祇。
白玉蟾由民間偶像到道教神仙的演變經曆,濃縮了這一時期道教神係的變化過程,這與兩宋以來的道教世俗化趨勢有著根本的聯係。
那麼,白玉蟾是如何被神化的?
一、白玉蟾其人
白玉蟾,本姓葛,名長庚。為白氏繼子,故又名白玉蟾。字白叟、如晦、以閱、眾甫,號海瓊子、雲外子、神霄散吏、瓊山道人、海南翁、武夷翁。南宋時人,祖籍福建閩清,生於瓊州(今海南瓊山)人。幼聰慧,諳九經,能詩賦,長於書畫,曾舉童子科。及長,因“任俠殺人,亡命至武夷”。“師事南宗四祖翠虛子陳楠,九年始得其道,承其衣缽為南宗五祖。內修丹道,外練雷法。”白玉蟾曾在武夷山的止止庵和衝佑觀擔任住持,廣收徒弟,致力於傳播丹道。“國醮大典”後,被詔封為海瓊清紫明道真人,被尊稱為道教南宗五世祖。
白玉蟾在《自讚》三首組詩中,如此描述過自己:“千古蓬頭跣足,一生伏氣餮霞。笑指武夷山下,白雲深處吾家”;“神府雷霆吏,瓊山白玉蟾。本來真麵目,水墨寫緗縑”;“非道非釋亦非儒,讀盡人間不讀書。非凡非聖亦非士,識破世上不識事”。在他的自述裏,曾經是神霄府的雷霆吏的他,而今,墜入凡塵,不修邊幅,風餐露宿。
二、白玉蟾的神化
由於道教本身多而雜以及派別林立的現實,又由於道教曆來十分重視神仙信仰,隨著時代的發展和傳播的需要,吸收、構造和淘汰神仙的活動從來沒有停止過,因此,從整個道教史上看,道教的神仙譜係一直是個開放的變動體係,從來沒有一個固定的模式。
中古時期的道教更加關注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狀況和生活質量,從道教神仙體係來說,這個時期,是神仙群體的一次大規模擴展過程。同時,這一神仙群體中許多神仙也是道教重要派別的創始人和代表性人物。
(一)道教神係列表中的地位
白玉蟾飛升後封號為“紫清明道真人”,世稱“紫清先生”。
“真人”一詞見於《黃帝內經·素問·上古天真論第一篇》:“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陰陽,呼吸精氣,獨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壽敝天地,無有終時,此其道生。”
《莊子·大宗師》:“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
《淮南子·本經訓》:“莫死莫生,莫虛莫盈,是謂真人。”
漢代王逸的《九思·守誌》:“隨真人兮翱翔,食元氣兮長存。”
《舊唐書·玄宗紀下》:“天寶元年……莊子號為‘南華真人'。文子號為‘通玄真人',列子號為‘衝虛真人',庚桑子號為‘洞虛真人'。”
“真人”這個名稱從最早的形容修道養生的人,隨著曆史的發展,逐漸擴大詞義外緣,被賦予了新的含義。凡存養本性或修真得道之人泛稱成仙之人,而成仙得道不僅僅拘束於古之聖人,也包括了平凡之人。
白玉蟾被尊為“紫清明道真人”,說明了他被神化的事實。
(二)與青蛙神的關係
在民間神靈譜係列表中,白玉蟾被尊為青蛙神,在一些較為久遠的道書中依然能夠見到這樣的記載。俞樾《茶香室四鈔》卷二十記載:“元吳師道【64】《敬鄉錄》雲:‘(福州)有玉蟾大王廟,在子城上,時見白玉蟾,形大小不一,威靈甚厲。餘疑玉蟾大王廟,乃近世所奉青蛙神之類,而又疑仙家白玉蟾亦即此神。'”
元代的吳師道在《敬鄉錄》裏說了對白玉蟾與青蛙神的關係的推測。在福州的玉蟾大王廟裏,供奉著青蛙神,而從廟宇的名號來看,似乎是仙家白玉蟾的神位。南宋滅亡後,元代取而代之。兩個朝代從時間軸上看相距不遠,因此,吳氏的推測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其推測向我們提供了兩條線索:第一,在元代,福建北部地區已經有了青蛙神崇拜,而且民眾建廟祭拜;第二,青蛙神不再是自然崇拜,而是與白玉蟾這個道教人物相結合,白玉蟾即青蛙神,體現出道教將民間信仰納入其中的世俗化現象。
然而,舊時福州城的水部一帶有一座蛤蟆庵,供奉的是號稱“振威將軍”的青蛙神。可見,青蛙神對應的曆史人物神祇可能不止一人,而認為白玉蟾就是青蛙神的說法隻是其中之一。一個自然崇拜的神靈與曆史人物的結合,並非是一對一的關係,這說明了道教神係的複雜繁亂現象相當多見。
(三)廟宇——神化的存跡
武夷山大王峰下的止止庵,觀內主要供奉的不是中國道教中的老君,而是中國神仙譜中的白玉蟾,同時白真人祠也不同於其他道觀,無牆無壁,仿若一座古亭,身臨其中便是巨型岫玉雕刻而成的白玉蟾的雕像,鎮殿之寶,價值不菲。在道觀中花玉雕的蟾蜍共計98隻,一隻大蟾蜍背上背著97隻小蟾蜍,然而入門後道長言道有99隻蟾蜍,(99乃是陽數之最大數)。原來白玉蟾又名白蟾蜍,所以最後一隻蟾蜍是白真人祠內的白仙人雕像。這無疑又印證了白玉蟾和蟾蜍之間某種微妙的聯係。
此外,定安文筆峰有白玉蟾宮,據傳是白玉蟾仙化之地。海南在儋州儋耳山有一座白衣大帝廟,廟中祭祀的正是白玉蟾,據說,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文革”之前,香火曾經盛極一時。福州烏山曆史風貌區有座白真人廟,廟始建於明,重修於清。占地麵積500多平方米,坐北朝南,土木結構,四周是風火山牆,大門上花崗岩橫額刻“護道白真人廟”六個大字,上嵌直匾“奉旨祀典”。明清時期香火鼎盛。廟內奉祀南宋時道教白玉蟾仙師神像。然而,改革開放後,由於科學技術、知識的普及,加之城市發展建設需要,這些祭祀白玉蟾的神廟大多或已遭拆除,或香火凋零,或被遺棄,使勘定白玉蟾被神化的直接史料大為減少。可見,白玉蟾作為道教神的神格地位已經在逐漸下降,其影響力遠遠弱於媽祖、關公、城隍等神祇。
三、白玉蟾被奉為神仙的原因初探
兩宋以來,福建當地的民眾信奉白玉蟾並不全是因為他法術高強,其根本原因在於他救死扶傷、禱雨祈晴,扶危濟困,在他死後,人們歌頌其威靈,這體現了中國人的觀念,即凡有功德於民則祀之。白玉蟾被神化的事實需要置放到整個社會大背景下進行考量。
(一)以謫仙人自居的身世情緣
道教創造了一個五彩斑斕的神仙世界,神霄世界就是天上仙界,白玉蟾自述身世的時候,將自己視為一個因為犯了錯而被貶謫到人世間的仙人,即“謫仙人”。在許多詩文中,常常透露出自己對天界的回憶,對被貶謫的無可奈何之感。這樣的自我宣傳無疑為自己的“仙人”身份造勢,在民眾的口耳相傳中,深化了其仙人身份認同。
白玉蟾的《曲肱詩》表明了自己從天上到人間的經曆,他經曆了三次被逐出神霄的墜世之行。
第一次被驅逐:“昔在青華第一宮,隻緣醉後怒騎龍,傾翻半滴金瓶水,不覺人間雨發洪。玉皇有敕問神霄,誰去騎龍亂作妖,自別雷城一回首,人間天上已相遼。”白玉蟾在神霄天界,因為喝酒醉後騎了飛龍,弄翻了天上的半滴金瓶水,雖然在天上隻是半滴,但是下界已然是洪水泛濫,恐怕已經是生靈塗炭。玉皇動怒,親自責問了事故的緣由,並狠狠地責罰了他,將其貶下凡塵。“謫居塵世意徘徊,煉盡金丹待鶴來,歸去神霄朝玉帝,依前令我掌風雷。”白玉蟾被貶人世後,雖然也有過徘徊不甘的時候,但還是選擇了麵對現實,潛心修煉金丹,最終修成正果,回去朝見玉帝,玉帝也不計前嫌,命令他重新掌管風雷。
在白玉蟾的詩文敘述裏,第二次被逐的原因顯得有點偶然:“太一天皇謁紫清,翠娥百萬擁雲軿,當時不合抬頭看,忽見天丁叱火鈴。我不生嗔怨玉皇,翠娥不複舞霓裳,如何天上神仙女,染汙清都一散郎。”神霄仙界的規定是嚴苛的,仙人們不可以抬頭看玉帝旁邊的仙女,白玉蟾就是因為無意中抬頭看了一眼,不巧被發現,於是第二次遭到放逐。對於第二次被放逐,白玉蟾顯得有點落寞,因此並不如上次那樣銳意進取,執意回到神霄。“夢斷南柯覺昨非,因緣盡處兩分飛,寒鬆空鎖翠娥夢。我獨於今未得歸。玉府官僚無甚人,上皇憐我最辛勤,忽然詔下催歸去,猿叫萬山空白雲。”但偏偏神霄天界缺人,玉皇憐憫他之前工作勤勉,因此下詔召回天庭。
第三次被放逐的原因更是令人扼腕:“瑤池王母宴群仙,兩部笙歌簇綺筵,誤取一枚仙李吃,又來人世不知年。”在瑤池王母宴請群仙的宴席上,他錯誤地取了一枚仙李吃,據此推測,估計神霄有規定,什麼等級神仙吃什麼仙果是固定的,於是,白玉蟾又被放逐出天庭,來到了人間。不過這次被放逐的時間還不長。“我到人間未百年,恰如頃刻在三天。”以前的事情還曆曆在目,本來他是雷霆使,“往昔逍遙在太華,朝餐玉乳看瓊花,當年身著六銖服,不識人間有苦麻”,既然“做到天仙地位時,三遭天遣落天墀”,那麼權且放逐自己“且就人間洞府嬉”。從此,白玉蟾“跣足蓬頭破衲衣,悶來飲酒醉吟詩,廛中走遍無人識。我是東華大帝兒”。浪跡人世,他卻認為“隻有一般輸我處,君王未有此清閑”。
當然,白玉蟾也是口是心非。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暫時在人間逍遙紀念,但內心深處還是想回到那個琳琅的世界。他在《贈陳高士琴歌》中回憶神霄仙界:“太華宮中多白蓮,以金為花玉為根。上有瓊甲金絲龜,夜吸珠露花間眠。紫琅殿深不可詰,時有火鈴飛出入。殿中仙君乘雲軿,三千玉娥傍侍立。此般景象猶未忘,所以思念時悲傷。”他時常因為自己無法返回天界而悲傷不已。如他的七言古詩《可惜》:“人間何似神霄府,我今麵目蒙塵土。年來無夢到神霄,一度傷懷淚如雨。風前無奈倚欄幹,雪裏不堪聞杜宇。此情欲誰有誰知,隻有春風知我苦。……可惜袖中一卷書,可惜手中一枝筆。南方有人無消息,對花對酒長相憶。”但神霄天界竟然也是“人情淡薄”,白玉蟾所熟悉的那個世界已經將他徹底遺忘在人世間。白玉蟾《贈陳高士琴歌》中就此表達了他的心酸之情:“上界瑤池玉浪寒,鳳凰閣下羅千官。紫皇宴坐蒼琳宮,豈複知我猶人間。龜台煙冷風蕭蕭,十萬彩女歌雲璈。自憐蹤跡今塵土,安得金妃複賜桃。青琅真人騎白鸞,日往日複玉京山。不念曾與同僚時,清都絳闕何時還。紫清夫人侍帝軒,朝朝嫣然妙華門。盍思人世此淒苦,金魚玉雁憑誰傳。”
(二)傳奇身世口耳相傳
道教通過創作新故事,將白玉蟾納入到神仙體係是自然不過的事情。兩宋時期的崇道風氣有一個特別顯著的現象。崇道者經常編造自己的出身,與神仙相掛靠,從而為自己的出身增加神秘高貴的色彩。在傳說中,白玉蟾的出身就頗為傳奇。
下世仙人必須經曆一個轉世投胎的過程。相傳白玉蟾出生之時,其母親夢到食用了一個蟾蜍一般的東西,故生下後名為“玉蟾”。蟾蜍在民間曆來都被認為是仙物,它代表著吉祥長壽。陸機《要覽》說蟾蜍:“肉芝,萬歲聘蛛,頭上有角,額下有丹書八字,名曰肉芝。以五月五日取,陰幹,以其足畫地,即流水,帶之於身,能辟兵。”蟾蜍長到一萬歲的時候,背上會長出靈芝,經過特殊方法處理之後,具有神奇的辟兵的作用,可以保護自身不受刀劍所傷,也能使手中所持兵器具有神力或者殺傷力。在道教中,蟾蜍是具有神奇色彩的事物之一,傳說中,他的母親夢到蟾蜍,似乎在暗示著白玉蟾與道教不可切割的淵源。
還有一個關於白玉蟾出身的不同版本。清代彭竹林《神仙通鑒白真人事跡三條》裏記載,他的母親“夢道者以玉蟾蜍授之,是夕產子,母即玉蟾名之以應夢”【65】。因為道人以玉蟾蜍相贈,他的母親才產下他,這樣的傳說暗示意味更濃。後來的《廣東通誌》、《祁陽縣誌》都持此說。
一般而言,重要道派的創始人、在宗教理論或者修煉方麵具有重大影響的道教人物通過神仙傳說和通俗文學的宣傳,更加聲名顯赫,成為道教經典宣傳的神仙人物,而各種有關他們成仙事跡的故事也在教內教外流傳。關於白玉蟾身世的傳說故事經過口耳相傳,越發蒙上了神秘的色彩,這是促使白玉蟾神化的手段之一,夢來得真切,卻又無從考證,無從檢驗,這正符合了神化的需要。從人到神的過程中,在很大程度上借鑒了文學手段來體現,而口頭文學的作用尤甚。文學與道教對民間宗教信仰的改造和吸收確實存在著某種互動關係。
(三)洞天福地孕育仙人氣質
東晉道士葛洪認為:“上士得道,升為天官;中士得道,棲集昆侖;下士得道,長生世間。”【66】根據這樣的神仙分級理論,神仙有不同等級,居於不同的仙境。道教仙境其實分為了三個係統,即天上仙境、海中仙山和地上洞天福地。【67】道教的洞天福地說認為在凡世的名山之中,也存在一個完整的神仙境界,那就是洞天福地。這種學說是道教與神秘地理說、古代神話相結合的一種神秘理論。《春秋說題辭》曰:“山之為言,宣也。含澤布氣,調五神也。”《禮記》則稱:“夫山,一拳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與焉。”【68】《韓詩外傳》說:“夫山者,萬人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萬物植焉,飛鳥萃集焉,走獸伏焉,四方益取興焉。”【69】道教的洞天福地說更多反映了古人對崇山峻嶺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