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官員在赫列斯塔科夫房間的門外排成個半圓形,小聲小氣地商議著具體的行動方案。無非是給赫列斯塔科夫塞點錢。但這錢如何塞呢?如果大家一塊進去塞,倒是能互相壯壯膽,少擔點驚怕,但又恐怕人家礙於臉麵不肯收。幹這種事最好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若是大家都知,人家肯定不收,弄不好,還可能惹得人家惱怒,反過來安個賄賂政府大員的罪名。所以,大家商量到最後,認為還是單個地進去塞比較好,當然這就需要每個人鼓起更大的勇氣。那麼,誰第一個去塞呢?在這個問題上,大家頗費了些周折。起初大家公推慈善醫院院長打頭陣,理由是他昨天已經同人家有了一麵之交,在個人素質方麵他又最油滑、狡詐,並且他塊頭又最大,多少也能增添點兒聲威。可是慈善醫院院長卻說自己讀書甚少,文化水準不高,難當此重任,不如讓“青年的導師”督學先生打先鋒更好。但督學先生又推辭說自己生性懦弱,訥於言辭,還是讓既有學問又能詭辯的法官先生出任先行官更合適。法官又立即聲明敝人並不合適,敝人雖然有時也能把話說得天花亂墜,但那都是在講到獵狗的時候,若要講其他的事,舌頭就像粘住爛泥似的一點動彈不了,所以他認為最合適的人選莫過於年輕有為、前程無量的郵政局長先生。就這樣推來推去,成為無限循環之小數,根本不會有什麼結果。沒辦法,最後還是通過抓鬮才算決定了進見“欽差大臣”的先後次序。
然而,事情很清楚,這夥人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對赫列斯塔科夫來說,你別說塞點錢,就是搬座金山給他,也斷然沒有不敢收之理。所以,這次進見赫列斯塔科夫的行動,無論是先見的,還是後見的,其結果都是一樣的:戰戰兢兢地進去,歡天喜地地出來。赫列斯塔科夫除了爽快地收下了他們的錢之外,還著實地把每個人誇獎了一番,並且許諾他們每人提一個要求。法官先生提出的要求最有意思,他說他有一隻純種的愛斯基摩獵狗不幸走失了,他一直疑心這隻高貴的獵狗跑到彼得堡去了,他詳細描述了這隻獵狗的外貌特征,請求赫列斯塔科夫回到彼得堡能為他打聽一下。赫列斯塔科夫欣然應允,還說他可以找報社的朋友在報紙上登一則尋狗廣告。鮑布欽斯基提出的要求也挺有意思,他隻是懇請赫列斯塔科夫日後再見到皇上的時候,別忘了對皇上提一句:陛下,在某某縣城裏,住著一個人,名字叫彼得·伊凡諾維奇·鮑布欽斯基。慈善醫院院長除了提出個人的要求外,還湊在赫列斯塔科夫的耳邊打了個小報告,曆數了縣長、法官等人的種種劣跡,最後還問赫列斯塔科夫要不要讓他把這一切都寫在紙上。總之,每個人似乎都達到了目的,都感到心滿意足了。
赫列斯塔科夫在眾官員離開後馬上把得到的錢數了一遍。三百……六百……八百……哦呀!都超過一千了!有了這筆錢幹什麼都行了,又可以同客商們大賭一場了!赫列斯塔科夫又高興得吹起口哨,一口氣吹了十個曲子,當他開始吹第十一個曲子的時候,卻被奧西普的話打斷了。
“少爺,我覺得咱們該離開這裏了。”
“為什麼?”赫列斯塔科夫不解地問。
“難道您沒看出,人家是把您當作另外一個人啦。剛才縣長還找我七問八問的,看樣子人家已經開始懷疑了。您在這裏已經吃了一頓好飯,住上了這麼好的房間,現在又得了這一筆錢,我看,還是見好就收吧。”
“把我當成另外一個人了?”赫列斯塔科夫略一思忖,又說,“好像真是這樣。不過,我還想在這裏住住,明天再說吧。”
“為什麼要等明天?你當這夥人是好惹的嗎,說不定另外那個人馬上就會來了。咱們還是現在就走吧,現在還可以體體麵麵地走,還會給咱們預備好馬車,再說老太爺也一定在家中等急了。”
“那就現在走吧。你馬上去驛站要最好的馬車,費用就讓他們算在公家的賬上。”
奧西普應諾一聲匆匆去了。赫列斯塔科夫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兒,又笑著搖搖頭,自言自語道:“把我當成另外一個人了,太好笑了,我就寫封信給彼得堡的特略皮奇金,把這裏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他。這家夥很會寫小說劇本什麼的,讓他把這裏的傻瓜們好好嘲笑一通。”
赫列斯塔科夫把寄往彼得堡的信寫好,然後派奧西普到郵局送信。奧西普之後,赫列斯塔科夫一時感到無聊,就信步來到了客廳裏。客廳裏空無一人,靠南的兩麵落地窗都已大開,和煦的陽光透射進來,窗外的空地上長著幾棵蘋果樹,樹上結滿了紅豔豔的果子,閃著露珠的枝條自由地舒展著,有幾枝還從敞開的窗戶伸進屋裏來。赫列斯塔科夫又愉快地吹起口哨,他心想,奧西普很快就要把馬車趕來,他將乘著三匹馬拉的馬車回家去,一路唱著歌前進,到了家,全鎮的人都一起跑出來看,讓那些土佬兒們開開眼界吧。他又想到,本地的這位縣長也是個土佬兒,比土佬兒還傻,他竟然把他當作另一個人了,當這個土佬兒終於醒悟過來時,將會是怎樣的一種狼狽樣啊,那樣子,別說看到了,想起來就讓人憋不住笑。赫列斯塔科夫正想著,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回頭看去,原來是瑪麗亞走進了客廳。
瑪麗亞見赫列斯塔科夫在客廳,急忙轉身退出,但已被赫列斯塔科夫搶先幾步堵住了退路。
“您為什麼這樣害怕,小姐?”赫列斯塔科夫帶著戲弄的口吻問道。
“我沒有害怕,我以為媽媽會在這兒……”瑪麗亞低聲答著,臉脹得通紅,“您有要緊的公事,我打攪您啦。”
“哪兒的話,小姐,您的眼睛勝過一切要緊的公事,您不會打攪我,您隻能使我心旌搖蕩。”
“你們大地方人真會說話。”瑪麗亞的臉由通紅轉為粉紅,似乎也打消了奪路逃開的意思。
“那完全是因為跟您這樣的美人兒在一起說話。如果您肯賞臉坐在這把椅子上,我將更會說話。”
“我不能坐……我該走啦……”但實際上瑪麗亞卻扭扭捏捏地坐了下來。赫列斯塔科夫乘勢進攻,他隨手撩起瑪麗亞脖子上的圍巾,說:“您的圍巾真漂亮,我渴望變成您的圍巾,圍住您那百合花一樣的脖頸。”說完,他還煞有介事地吻了吻那條圍巾。
“我不明白您說什麼……”瑪麗亞的臉又羞紅了,“您看,今天的天氣……”她支吾著。
“小姐,您的嘴唇比隨便什麼天氣都好。”
“您怎麼盡說這種話……”瑪麗亞又顧左右而言他,指著窗外樹上正在嬉戲的幾隻鳥說:“您看,那是一隻什麼鳥……”
“那是一隻黃雀……”赫列斯塔科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瑪麗亞的又白又嫩的頸窩,忍不住湊過身去吻了一下。
瑪麗亞憤然立起,臉色又變成通紅:“太過分了……不要臉……”她一邊嚷著,一邊向門口走去。
“對不起,小姐,”赫列斯塔科夫慌忙拉住了瑪麗亞的裙帶,“我這樣做,完全是出於真正的愛情。”
“您把我當成了一個下賤的鄉下女人……”瑪麗亞依然掙脫著往外走。
赫列斯塔科夫趕忙轉到瑪麗亞的前麵,擋住了她的去路,說:“小姐,請您相信我,我是出於真誠的愛,您別生氣,我願意跪在您麵前請求您的寬恕。”他雙腿一曲,真的跪下了。
剛巧這時縣長夫人走過客廳,看到了麵前的這一幕,她掩住口,驚叫了一聲,赫列斯塔科夫慌忙立起身來,退避到一旁。縣長夫人卻不問青紅皂白地嗬斥起女兒來:“姑娘,你這是幹什麼?你怎麼能讓客人跪在你的麵前!”
“我,媽媽……”瑪麗亞眼淚汪汪地望著她的媽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還不快給我滾!聽到沒有?我再也不要見到你!”縣長夫人仍舊嗬斥女兒。瑪麗亞隻好雙手掩麵,哭泣著跑出去了。縣長夫人又轉身和顏悅色地對赫列斯塔科夫說:“實在對不起,我沒有管教好女兒,讓您生氣了。”
一直退避一邊的赫列斯塔科夫見縣長夫人不僅沒有怪罪他的意思,還對他那麼客氣,就立即挺直了腰板,進而又生出了一個歹念。他瞅準了四下無人,“撲通”一聲又跪在了縣長夫人的麵前,裝出很急切的樣子說:“太太,您快救救我,我被愛情弄得渾身發燒。”
“先生,快別這樣,嚇死我了,”縣長太太忙伸出雙臂攙扶,“您即使想向我的女兒表白愛情也用不著這樣跪下。”
“不,我愛的是您,我已經快被愛情的烈火燒死了,我的生命就在您的身上。”赫列斯塔科夫趁勢抓住了縣長夫人伸過來的一雙白皙而豐腴的手。
“可是您知道,我是有夫之婦……這很有些不方便……”縣長夫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搞得心慌意亂,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急促而含混不清了。
“這不要緊,愛情的力量勝過法律,讓我們到外麵的樹陰下,我要……我要……”赫列斯塔科夫縱身向前摟住了縣長夫人的雙肩……
正當這時,瑪麗亞又闖進了客廳,竟看到了這場戲的最熱鬧之處。縣長夫人惱羞成怒,跳過去,指著女兒的鼻子,劈頭蓋臉好一頓臭罵。瑪麗亞被罵得又急又怕,想分辯幾句又找不到回話的機會,淚水又流出了眼睛。赫列斯塔科夫見有機可乘,就抓住瑪麗亞的手,把她攬到自己的身邊,對縣長夫人說:“夫人,請您不要反對我們幸福的結合,請您祝福我們永恒的愛情吧!”縣長夫人顯出了大惑不解的樣子。赫列斯塔科夫又再次向縣長夫人強調說:“為了我們的愛情,我將不惜生命的代價,是死是活,夫人,請你裁決吧!”說罷,赫列斯塔科夫又更緊地擁抱了瑪麗亞。縣長夫人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明白了過來,就對瑪麗亞說:“是呀,你這個傻子,人家為了你才要死要活的,還跪在地下,而你呢。像個瘋貓似的,一直闖了進來,你是不配消受這門親事的,我應該拒絕人家才是。”瑪麗亞連聲說她以後再也不敢了,然後將自己的臉也緊緊地貼在赫列斯塔科夫的胸前,她以為她終於找到了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縣長夫人一看這情形,知道不便在這裏久留,同時她也想盡快把這個重大消息告訴丈夫,於是就尋個借口走開了。
縣長夫人好容易在大門口才找到了縣長。縣長正在訓斥把守大門的警察,說他們都是些廢物,竟讓告狀的闖了進來,說告狀的總是一撥兒一撥兒的,他估計中午還要來一撥,讓他們嚴加防範,實在不行,就用警棍狠打,用皮鞭子猛抽。縣長夫人把縣長招呼了過來,貼著他的耳朵說:“客人向我們的女兒求婚了。”
“什麼?什麼?”縣長驚得一把捂住了夫人的嘴,“這樣的事情可不能隨便開玩笑。”
“真的,不信你到客廳看看。”縣長夫人拉著縣長就往家中跑,一路上,慌得縣長摔了兩次跤,還差點兒扭傷了腳脖子。
縣長趴在客廳外麵的窗戶上,看到赫列斯塔科夫正擁著他的女兒接吻呢,他使勁揉揉眼,再次看得真切了,就雙手一拍,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叫著:“這下可好了,我用不著擔驚受怕了,全城的人都來告狀也不必害怕了,我竟然要成為他的老丈人了,這下子我可抖起來了。”旁邊的蘋果樹上的幾隻鳥驚得全都忽地飛走了。
赫列斯塔科夫聽到縣長在窗外叫,就暫停了同瑪麗亞的接吻,跑出來看。他伸出手,拉起坐在地上的縣長,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快來祝福我們吧,我們就要辦喜事了。”
“請您不要給我說得那麼突然,大人,您知道老年人的心髒是經受不住突如其來的巨大喜悅的。”縣長氣喘籲籲地說。
這時,奧西普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告訴他的主人馬車已在大門外套好了,赫列斯塔科夫說他馬上就到。縣長問赫列斯塔科夫是不是要出門,赫列斯塔科夫順口瞎編說他要到附近的某某地方看一個什麼親戚,隻要一天的時間,回來就辦喜事。說著說著,他們已來到了大門外。
一輛漂亮的郵政馬車正停在大門外的石子路上,戴著圓頂大折沿呢帽的馬夫高揚起馬鞭,雄赳赳地立在馬車的馭台上,三匹高頭大馬噴著響鼻,踏著蹄子,顯出一派躍躍欲試的架勢。赫列斯塔科夫向縣長他們一一道別,還特別地在瑪麗亞的雙頰上親了親,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淚,然後很瀟灑地跳上了馬車,鑽進了車篷裏。馬夫隨即在空中打一個響鞭,吆喝一聲“駕……噢……”三匹馬一齊豎直了尾巴撒開蹄子竄了出去,馬車也轟隆隆地開動了。縣長他們緊跟了幾步,眼看著追不上了,就站住了招手,赫列斯塔科夫也從車篷裏探出頭來招手。
“請快點回來呀,我們等著您!”
“一定,一定,不是明天,就是後天。”
馬車鈴丁當聲漸漸遠了,馬車也漸漸化成一個黑點消逝在遠方。遠方是浮著幾片白雲的灰蒙蒙的地平線。
縣長沉浸在女兒就要同當朝的一位“顯赫人物”,一個“欽差大臣”聯姻的喜悅當中,並為此舉辦了盛大宴會。郵政局長送來一封信,原來赫列斯塔科夫寄往彼得堡的那封信又被郵政局長打開了。縣長看完信後,如墜無底深淵。正在眾人慌亂之際,一個戴黑纓子的憲兵威風凜凜地來到縣長麵前。
您是本地的縣長嗎?”憲兵問。
“是的……”
“我奉命通知您,”憲兵大聲宣布,“遵聖旨從彼得堡來的長官要您率本地大小官員立刻去參見。行轅就設在旅館裏。”
霎時間,人群像是被一道閃電擊中了,所有的女人就像從同一個胸腔裏發出一聲驚訝的呼喊,所有的男子都不由自主地搐動了一下身子,隨後,所有的女人和男人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定死在原地,呆若木雞了。全場頓時沉寂得像一座墳山。
四周的鬆明仍在劈劈啪啪地燃燒著,借助它們的搖曳不定的光亮,依稀可以看到:郵政局長頭上的長纓子三角帽已滾落在地,他大幅度地彎曲著身體,好像一個巨大的問號;督學先生高高地仰著頭,手中的文明棍直指天空,好像在質問天上的某一顆星星;法官一手捂著他的大酒糟鼻子,一手捂著他的腦袋,嘴唇做出一種樣子,好像在吹哨,又好像在說:“這可糟啦!”慈善醫院院長坐在地上,兩腿叉開,兩手攤開,大嘴巴充分張開,不亞於憲兵背後敞開的大門;陀布欽斯基和鮑布欽斯基頭頂頭地屈腿趴在地上,兩手緊緊抱在腦後;縣長夫人以及其他的人也都各自做出種種不可名狀的姿態。隻有站在最前麵的縣長似乎還沒有做出什麼特殊的姿勢,他隻是兩手很規矩地垂下,貼並在大腿外側,柱子似的直立著,使人想起他第一次在旅館見到赫列斯塔科夫的模樣。但是他的眼睛卻有些異樣,這雙眼睛正死死地盯住憲兵的帽子頂上的黑纓子,還幽幽地閃動出綠光,這是驚懼之光,是死亡之光。此刻他分明已經看到:那兩隻巨大的黑耗子又爬出來了,向他撲過來了,將要把他的肉身撕咬成一塊一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