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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縣長,同一幹人等商量著如何應付欽差大臣時,鄉紳陀布欽斯基和鮑布欽斯基進來報告說他們在旅館裏見到了欽差大臣。於是縣長和眾官員略作準備便乘馬車向旅館奔去。
其實,被鮑布欽斯基和陀布欽斯基認定是欽差大臣的那個人並非真的欽差大臣,他隻是彼得堡的一個僅有二十三歲的十四品文官——伊凡·亞曆山大德羅維奇·赫列斯塔科夫。他原是薩拉托夫省一個鄉村地主的獨生子。
老赫列斯塔科夫花了多年的積蓄,走了門路,給他在彼得堡的某衙門裏謀得了一份差事,實指望他將來能升官發財,光耀門庭。哪料到他竟如此不爭氣,於仕途上毫不用心,但在浮華享樂上卻投入了全部精力。在彼得堡,什麼好穿他穿什麼,什麼好吃他吃什麼,什麼好玩他玩什麼。一得到錢(通常是他的薪水和他父親寄來的零花錢),他就大把大把地揮霍,上戲院,下酒館,賭牌,追女人,看小狗跳舞,兜風轉圈子。沒錢了,他就當衣服,當完了衣服,他就同仆人奧西普躺在屋裏耍貧嘴,吹大牛,最後是喝涼水挨餓。就是這樣,在彼得堡鬼混了三年,到頭來還是個十四品的小不點兒。老赫列斯塔科夫終於探得了實情,氣不過了,一封家書招他回鄉,目的是想整治整治他,希望他能浪子回頭,並隨信寄去了足夠的盤纏。誰知他得了這筆盤纏,真是如魚得水,一路上講排場、擺闊氣,房間要住頂好的,飯菜也要吃頂好的,還同過路的客商交朋友,拉開桌子賭錢,一賭就是一宿。這樣,沒幾天就把盤纏花了個精光,但是路才走了不到一半呢。
當赫列斯塔科夫帶著仆人奧西普鬼鬼祟祟地下榻到安東·安東諾維奇管轄的這個小縣城的旅館裏的時候,這位十四品文官的口袋裏已經連半個戈比也掏不出來了。這下他倒是夾起尾巴來變老實了,但旅館老板追著要房錢、要飯錢啊,又不敢再給家裏寫信求援了,怎麼辦?賒賬,說好話搪塞,軟纏硬磨,最後幹脆耍賴,拖一天算一天,就這樣不覺兩個星期過去了。
這天早上,旅店老板正式通知赫列斯塔科夫,從此以後,前賬未清,不再開飯!而且還讓小夥計捎來話,限三天內將欠賬還清,否則就報警告官,法庭上見。還威脅說,這裏的縣長大人要多厲害有多厲害,專治騙子和無賴,除了掌嘴還要坐班房。
赫列斯塔科夫正在床上盤算著如何渡過難關,縣長率領眾人到了旅館。縣長一見到赫列斯塔科夫,就恭敬地垂下雙手,彎下腰,臉上似笑非笑地說:
“問候您好。”
赫列斯塔科夫見縣長這麼客氣,急忙跳下床,也施一禮,說:“您好。”
“裝得倒挺像,我比你還會裝。”縣長心想。於是他就問赫列斯塔科夫是哪裏來的客人,在這兒過得怎麼樣,還說他作為一縣之長是不允許來往客商受到任何委屈的。赫列斯塔科夫也毫不含糊,馬上就把他在這個旅館如何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老板如何凶惡不講理,如何給他吃連豬狗都不吃的東西,而最後又如何連豬狗都不吃的東西也不給他吃了等情況說了一遍。起先還說得有點結巴,後來就漸漸慷慨激昂起來,唾沫星子亂飛,噴到了縣長的臉上。縣長心裏又著了慌,連聲道著對不起,請息怒,末了還試探性地問道,“要是真有什麼不稱心……我鬥膽奉勸尊駕搬到另外一個好的地方去住。”
但赫列斯塔科夫卻把縣長的這句話理解成讓他去坐牢,他感到可怕的事情要到了,極度的絕望反而使他勇氣陡增,他用拳頭使勁擂桌子,大叫道:“不,我不搬!你有什麼權利讓我搬到那種地方去?您怎麼敢……我是……我是在彼得堡做官的,我,我,我……我要直接找部長去!我要在沙皇陛下禦前控告你……”
可以想象,赫列斯塔科夫在絕望中胡亂喊出的這幾句話將對縣長產生怎樣的影響。縣長立刻頭皮發麻,兩腿發抖,幾乎要癱倒下去。陀布欽斯基也早已滾到房間的某個角落裏縮成一團。過了一會兒,縣長隻得硬挺起身體苦苦哀求赫列斯塔科夫念他有老婆孩子千萬開恩饒他一命,又指天發誓說自己是清白無辜的,至於下士的老婆以及其他什麼人說他打過他們,那純屬造謠誣陷,想置他於死地。赫列斯塔科夫也毫不讓步,他說你縣長可以打下士的老婆,但不敢打彼得堡來的官員,他還說他有的是錢,隻是現在一個子兒也沒有了,但欠的賬將來一定會還。
縣長聽到赫列斯塔科夫提到什麼錢啊賬的,腦子裏霍地閃動了一下,“這是怎麼回事?莫非他是在暗示我……這種時候隻要還有一線希望也不能放棄。”於是縣長壯起膽子靠近赫列斯塔科夫,壓低了聲音說道:“您要真是需要錢,或是需要別的什麼,我保證立刻就給您辦到。為過路客商提供方便是我的崇高職責。”說完,退到一旁,屏住呼吸,等待赫列斯塔科夫的反應。
赫列斯塔科夫好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他終於確信自己的耳朵沒有聽錯的時候,他的眼睛一下子大放光彩,急忙說道:“借給我錢?請您借給我錢!我隻要200盧布就行。”縣長的眼睛也一下子大放光彩了,他掏出了身上帶的所有的錢,雙手捧到赫列斯塔科夫麵前,嘴裏還說:“這足有200盧布,不夠我再到家中去取。”
赫列斯塔科夫覺得像是在夢中,他抓過錢,揉揉眼睛細細地看著,是一把實實在在的票子啊!他被這意外的收獲弄得欣喜若狂了,他簡直不知幹什麼好了,他滿懷感激之情地抓過縣長的手請他坐到椅子上,他又把一直縮在角落裏的陀布欽斯基硬扯出來請到另一張椅子上,他反複表明剛才是錯怪他們啦,是有眼不識泰山,他說他還從未見過這樣一位和藹可親而又仗義疏財的縣長,將來他一定出資為縣長建一座紀念碑,以供萬代景仰。
縣長也被事情的這種意外的進展弄得心花怒放。“他收下錢了!”他心裏歡呼著。“他隻要收下錢,一切就好辦了!”他感到幾天來一直緊縮著的心一下子鬆懈下來,連身上的每一塊肉,每一粒細胞都鬆懈下來,他甚至開始幻想等待他的將來不再是什麼枷鎖牢房,而是被嘉獎、被提拔的洪福高運。他想當將軍的心可一直沒有死啊!他終於有些飄飄然了,但他即刻就製止了這種飄飄然,他認為現在就飄飄然還為時太早,他應該戒驕戒躁,乘勝追擊,進一步擴大戰果。於是他裝模作樣地環顧著房間,問道:“這屋子是不是有些潮?”赫列斯塔科夫回答說:“潮死了,潮得到處都是臭蟲在爬。”“這屋子是不是太暗?”“暗著呢,暗得讓人既不能讀書,也不能寫東西,詩的靈感全都白白跑掉了。”
“那麼,”縣長湊近赫列斯塔科夫的耳邊說:“我就老著臉皮說吧,我家裏有一間對您挺合適的房間,又敞亮,又清靜,如果您肯賞光的話,那就請……”
“您是不是要我搬到您府上去住?”
“正是。”
“哎呀,那可是我求之不得的!您真是天下罕見的好人,好到讓人難以置信。我回去以後,一定要向所有的人,從至高無上的沙皇陛下直至普通的老百姓,宣揚您崇高的品德。”
太陽偏西的時候,赫列斯塔科夫一行才浩浩蕩蕩地開到了縣長家。先由幾個警察打開了大門,接著大家就魚貫而入,赫然走在最前麵的當然是赫列斯塔科夫,他麵紅耳赤(喝酒喝的),不住地打飽嗝。緊跟其後昂首闊步的是縣長,縣長的後麵則依次是慈善醫院院長、督學、陀布欽斯基、鼻子上貼著膏藥的鮑布欽斯基以及肩膀上扛著行李包的奧西普。
赫列斯塔科夫被請到客廳裏剛一落座,縣長夫人就帶著女兒瑪麗亞出來向客人請安了。她們都穿起了最漂亮的衣服,縣長夫人穿的是一件打大褶子的淡黃色長裙,瑪麗亞穿的是一件打小褶子的天藍色套裙(她本來想穿帶花的衣裳。但她媽媽不讓穿,說是太招惹人了)。她倆就像一隻大黃蝴蝶和一隻小藍蝴蝶,一前一後,翩翩飄飛而來。
“讓我來介紹介紹敝眷”,縣長咬文嚼字地對赫列斯塔科夫說,“此乃賤內,此乃小女。”
“太太,小姐,我有機會見到你們,真是三生有幸。”赫列斯塔科夫見是女眷,精神為之一振,慌忙起身施禮說客氣話,一麵又偷眼打量她們,心想:“一位是徐娘半老,一位是黃花姝麗,倒各有各的滋味,但不知性情如何,待我略施小技撩撥撩撥她們。”
“我們能見到您這樣的貴賓,更是覺得愉快。”縣長夫人柔聲細氣地回了一句。說話的時候,她盡力挺胸收腹,以便弄出點線條來,還人不知鬼不覺地向赫列斯塔科夫拋去個媚眼。
赫列斯塔科夫可謂此道上的通靈人士,見縣長夫人這種舉止,自然早已看在眼裏,樂在心頭。“很好,一個十足的風騷娘兒們,”他在心裏這樣下著斷語。然後就裝模作樣地說:“太太,完全相反,感到愉快的應該是我。不過,假使您願意挨著我的身邊坐下,我將更加愉快。”縣長夫人當然願意了,於是她樂滋滋地屁股一擺在赫列斯塔科夫一邊坐下了。
“又假使,”赫列斯塔科夫斜眼瞟了瞟縣長女兒繼續說,“貴幹金肯賞光坐在我的另一邊,我將更加不勝愉快。”瑪麗亞羞得滿臉緋紅,慌忙後退,但被她父親擋了回來,連推帶搡地也坐下了。
赫列斯塔科夫的頭像貨郎鼓一左一右不停地搖,心裏樂得想吹口哨,但馬上意識到這場合不太合適,還是用語言表達吧,於是說:“有你們二位美麗賢淑的女士陪伴著,我幸福得就要暈過去了,太太,小姐,快扶我一下。”
“您太客氣了,我們不敢當,我們都住在鄉下……”縣長夫人有些自卑地說。
“要我說呀,你們雖然住在鄉下,但你們是從鄉下飛出的兩隻金鳳凰啊!況且鄉下也有山有水,別有天地……當然,鄉下總不能跟彼得堡比,提起彼得堡來呀……”說到這裏,赫列斯塔科夫故意停住,看看眾人都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待聽下文,特別是縣長夫人連大氣都不出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他,而瑪麗亞也張開了兩片紅活鮮嫩的小嘴唇,他立即意識到現在到了大力施展吹牛本領的時候了,於是他就一發而不可收地吹起來。
“彼得堡是無法言說的,我還是先說說我自己吧。你們也許以為我是給人家謄寫文件的,才不是呢,我隻要點出一件事,你們就會馬上明白我到底是多麼重要的人物:每天我走進部裏,那個看門人總會拿著刷子在樓梯上追我,討好地對我說:‘赫列斯塔科夫先生,請讓我給您刷刷靴子,無論如何您也要把這份光榮給我啊。’至於處長跟我交情至深,是大炮也轟不散的鐵哥們,司長隔三差五就請我吃一次飯,不吃就急得對我吹胡子瞪眼,部長在他家召開的舞會上把我奉為上賓等,這類事情我就不必再多費口舌了……”赫列斯塔科夫忽然發現縣長、慈善醫院院長、督學先生都一個個從座位上瑟瑟地站起來,就暫時中斷吹牛,示意他們請坐,不必拘禮,然後又繼續吹下去。“我這人最怕麻煩,所到之處總想不讓人家注意我,但是不成呀!不管我走到哪兒,大家馬上就會說:‘瞧,伊凡·亞曆山德羅維奇來了!’說著就呼啦一下把我圍個水泄不通。譬如我到劇院看戲,我隻是看戲,又不想認識演員,誰想那些漂亮的女演員都跑來要跟我交朋友,趕也趕不走。還有,我業餘時間喜歡寫點詩歌、小說什麼的,我不過是隨便玩玩,消遣消遣,哪想到招引普希金找上門來了,非要跟我切磋切磋文藝……”
“哎呀!沒想到您還是一位作家,我可最崇拜作家,您一定發表了不少作品吧?”縣長夫人忍不住地插嘴道。
“不多,不多,算起來總有那麼十幾本吧。”接著,赫列斯塔科夫就把他所讀過的和聽說過的作品統統羅列到自己的名下。縣長夫人忽然記起他剛讀完的一本小說,就自作聰明地問:“那麼,《尤裏·米洛斯拉夫斯基》一定也是您的大作了?”赫列斯塔科夫立刻隨口答道:“是的,是我的作品。”這時,瑪麗亞在一邊小聲地嘟噥道:“可是,人家書上是寫著劄果斯基先生的作品嘛……”赫列斯塔科夫馬上又改口道:“說的對,那的確是劄果斯基的作品。可是還有另外一本《尤裏·米洛斯拉夫斯基》,那本是我寫的。”赫列斯塔科夫覺得不能再談文學作品,談多了就要露出馬腳了,還是繼續談彼得堡吧。
“在彼得堡,我住的房子是數一數二的。我經常在家裏舉行舞會。那邊的舞會可真是要多高雅有多高雅。”赫列斯塔科夫轉身向著縣長夫人,仿佛隻是對她一個人說的。“別的我不說了。單說桌子上放的那隻西瓜就值七百盧布,喝的湯是裝在鍋子裏一直從巴黎用輪船運來的,一揭開蓋,那股熱氣呀……”
“唔……”大夥兒驚歎得一齊發出聲來。
“我每天都打惠斯特牌,我最喜歡同外交總長在一起打牌,他跟我配合得很好。我最不喜歡同內政部長打牌,這老家夥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把最不應該打的牌打出來。我家的客人實在是太多了,多得沒法照應,我隻召見重要的客人,至於一般的客人,讓我的秘書總管見見就算了。你們要是到了彼得堡,一定要去看看我的接待室,那真是好看啊,滿屋都是伯爵啦、公爵啦,擠來擠去,像蜜蜂似的嗡嗡叫,你滿耳都是嗡……嗡……嗡……”
縣長他們又從椅子上站起來,腦門上冒出冷汗。
“說來真有意思,有一次部長先生非要請我當司長,我說:‘算了吧,還是讓我清閑幾天吧。’但是不行,部裏的幾百名官員聯名寫信,懇切盼望我出山就職,還說此職位非我莫屬。我看看沒辦法了,一來盛情難卻,二來怕事情鬧到皇上那兒可不大好,就勉強答應了。不過,我馬上又提出一個嚴正聲明,我說這個司長不當便罷,當了就要當出個樣子來,對那些違法亂紀的人我是絕不留情的……”
縣長他們的下巴頦兒開始打戰了,脊背上也冒出了冷汗,直往尾巴根子上流。赫列斯塔科夫也越說越來勁,不覺站起身,手舞足蹈起來。
“我警告了我手下所有的人,我對誰都不留情麵,我耳朵尖得很,我要怎麼著就怎麼著,我到處吃得開,我每天都進宮,我跟皇上關係很密切,他老人家已答應提升我做元帥……”
“撲通”一聲,赫列斯塔科夫腳下一滑,摔了個狗吃屎。眾人忙不迭地上前把他攙扶起來,縣長戰戰兢兢地問赫列斯塔科夫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了。赫列斯塔科夫眨巴眨巴醉意迷蒙的眼說:“休息?是要休息了,那我就休息吧。不過,我很滿意……徐娘半老……黃花姝麗……山榆菜煮鱈魚……明兒見……”
第二天清早縣裏的眾官員們就在縣長家的客廳裏聚齊了。因為是進見“欽差大臣”的重大行動,所以這次沒有一個人敢遲到,而且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穿上了整齊的製服,還佩上了寶劍(陀布欽斯基和鮑布欽斯基除外,因為他倆不過是鄉紳,還沒有資格穿製服和佩劍)。就連以往隻穿燈籠褲的大胖子慈善醫院院長今天也穿上了製服,不過這樣一來弄得他的行動更加不便,而且隻能站著不能坐,因為一坐下,褲襠就非撐裂不可。赫列斯塔科夫也早已睡醒了,但由於昨天多喝了酒,直到現在還有點頭昏腦脹,因此他還要在鴨絨被裏多躺一會兒,連早點都是奧西普伺候著在床上享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