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章 妹妹(1 / 2)

我妹妹不識字,她一天學都沒上過。

我們姐弟六個,活下來五個。大姐、二姐各上過三年學。我上過九年學。弟弟上了大學。隻有我妹妹從未踏過學校的門口。

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我們姐弟都很喜歡讀書。比如我二姐,她比我大兩歲。因村裏辦學晚了,二姐與我在同一個班,同一個年級。二姐學習成績很好,在班裏數一數二。1960年夏天,我父親病逝後,母親就不讓二姐再上學了。那天正吃午飯,二姐一聽說不讓她上學,連飯也不吃了,放下飯碗就要到學校裏去。母親抓住她,不讓她去。她使勁往外掙。母親就打她。二姐不服,哭的聲音很大,還躺在地上打滾兒。母親的火氣上來了,抓過一隻笤帚疙瘩,打二姐打得更厲害。與我家同住在一個院的堂嬸兒看不過去,說哪有這樣打孩子的,要母親別打了。母親這才說了她的難處,母親說,幾個孩子嘴都顧不住,能掙個活命就不錯了,哪能都上學呢!母親也哭了。見母親一哭,二姐沒有再堅持去上學,她又哭了一會兒,爬起來到地裏去薅草。從那天起,二姐就失學了。

我很慶幸,母親沒有說不讓我繼續上學。

妹妹比我小三歲。在二姐失學的時候,妹妹也到了上學的年齡。母親沒有讓我妹妹去上學,妹妹自己好像也從沒提出過上學的要求。我們全家似乎都把妹妹該上學的事忘記了。妹妹當時的任務是看管我們的小弟弟。小弟弟有殘疾,是個羅鍋腰。我嫌他太難看,放學後,或星期天,我從不願意帶他玩兒。他特別希望跟我這個當哥哥的出去玩兒,我不帶他,他就大哭。他哭我也不管,隻管甩下他,跑走了。他隻會在地上爬,不會站起來走,反正他追不上我。一跑到院子門口,我就躲到牆角後麵觀察他,等他覺得沒希望了,哭得不那麼厲害了,我才悄悄溜走。平日裏,都是我妹妹帶他玩兒。妹妹讓小弟弟摟緊她的脖子,她雙手托著小弟弟的兩條腿,把小弟弟背到這家,背到那家。她用泥巴給小弟弟捏小黃狗,用高粱篾子給小弟弟編花喜鵲,還把小弟弟的頭發朝上紮起來,再綁上一朵石榴花。有時她還背著小弟弟到田野裏去,走得很遠,帶小弟弟去看滿坡地的麥子。妹妹從來不嫌棄小弟弟長得難看,誰要是指出小弟弟是個羅鍋腰,妹妹就跟人家生氣。

妹妹還會捉魚。她用竹籃子在水塘裏捉些小魚兒,炒熟了給小弟弟吃。那時我們家吃不起油,妹妹炒魚時隻能放一點鹽。我聞到炒熟的小魚兒很香,也想吃。我騙小弟弟,說替他拿著小魚兒,他吃一個,我就給他發一個。結果有一半小魚兒跑到我肚子裏去了,小弟弟再伸手跟我要,就沒有了。小弟弟突然病死後,我想起了這件事,覺得非常痛心,非常對不起小弟弟。於是我狠哭狠哭,哭得渾身抽搐,四肢麻木,幾乎昏死過去。母親趕緊找來一個老先生,讓人家給我紮了幾針,放出幾滴血,我才緩過來了。

我妹妹下麵還有一個弟弟,是我們的二弟弟。二弟弟到了上學年齡,母親按時讓他上學去了。這時候,母親仍沒有讓妹妹去上學。妹妹沒有跟二弟弟攀比,似乎也沒有什麼怨言,每天照樣下地薅草,拾柴,放羊。大姐二姐都在生產隊裏幹活兒,掙工分。妹妹還小,隊裏不讓她掙工分,她隻能給家裏幹些放羊拾柴的小活兒。我們家做飯燒的柴草,多半是妹妹拾來的。妹妹一天接一天地把小羊放大了,母親把羊牽到集上賣掉,換來的錢一半給我和二弟弟交了學費,另一半買了一隻小豬娃。這些情況我當時並不完全知道。妹妹每天下地,我每天上學,我們很少在一起。中午我回家吃飯,往往看見妹妹背著一大筐青草從地裏回來。我們家養豬很少喂糧食,都是給豬喂青草。妹妹每天至少要給豬薅兩大筐青草,才能把豬喂飽。妹妹的臉曬得通紅,頭發辮子毛茸茸的,汗水浸濕了打著補丁的衣衫。我對妹妹不是很關心,看見她跟沒看見她差不多,很少跟她說話。妹妹每天薅草,喂豬,我當時沒覺得有什麼不正常。至於家裏讓誰上學,不讓誰上學,那是母親的事,不是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