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提到的短篇小說《麥子》,比較能代表我創作短篇小說的理念。一年秋天,我看見北京和平裏一家小飯店門前的空地上種了一小片麥子,心裏一動,一顆短篇小說的種子由此采得,並在心裏種下。城裏的街道兩側都是種草,這裏怎麼會種下一小片麥子呢?於是我就想象開了。在我的想象裏,種麥子的人是在小飯店打工的一個農村姑娘。麥子是姑娘從老家帶來的。如同遠行的人都要帶一包故鄉的老娘土作為紀念,姑娘的父親讓姑娘帶的是一包麥子。街道整修,未及種草,一塊刨開的土地空了出來。須知幹慣農活兒的農家姑娘見不得地在那裏閑著,便悄悄在地裏種了麥子。種了麥子,就種下了希望,種下了牽掛,並和土地重新建立了聯係。下雨了,麥子發芽了,她好欣喜。她盼望麥子一天天長高,直到結出麥穗來。其實我把麥子作為一種比喻,它比喻著所有進城打工的人們。他們想把自己融進城裏,可到底不能融入。第二年春天,還沒等麥子抽穗,城裏人就把麥子連根拔掉,種上了草。
至於這篇新寫的《表妹》,我也是聽在煤礦工作的老鄉說到一點影子。老鄉的老婆在礦上開了一個小飯店,老婆讓表妹到小飯店幫忙。老婆最怕表妹在礦上出事兒,把表妹看管得很嚴,結果表妹還是出事兒了。所謂出事兒,就是表妹跟礦上的一個小夥子好上了。我覺得這事兒有點意思,預先想到了表妹可能要出事兒,竟阻擋不住,該下雨還是下雨,該出事兒還是出事兒。但要把這件事變成小說,還要費一番琢磨,要給小說一個思路。我想到的第一個思路是,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多少好人家的女兒,一旦到了外麵,就失去了自己。我很快把這個思路推翻,這個思路太一般,我以前的小說好像已經寫過這個意思了。我想到的第二個思路是人性的自然性和人性的頑強。一個人到了青春期,不管遇到什麼樣的阻力和壓力,都不能改變其欲望的生長和發展。好比石頭下的一根竹筍,它堅韌的力量可以把石頭頂翻。這個思路還是有些簡單,也不夠新鮮,我把這個思路也推翻了。想來想去,我決定在理上做文章,對人間的道理提出質疑。
人類從野蠻變成文明,一個極重要的標誌就是人世間有了理,人類懂了理。理以超越性的力量,指導著人類的思維,規約著人類的行為。人世間不能沒有理。然而,也正是層出不窮的理,使人類不斷翻著燒餅,無所適從,幾乎失去了自由和本性。人類從來沒有放棄過對真理的追求,直到現在,真理在哪裏呢?更為悲哀的是,誰占有世界上更多的財富,更先進的武器,誰擁有強權和霸權,好像誰就有了理。拿小說中的出事兒來說,什麼樣兒的行為算出事兒?什麼樣的行為算是不出事兒呢?表妹的姐夫先是斷定表妹一定會出事兒,顯然認為出事兒是壞事兒。事兒出來後,姐夫卻說不見得是什麼壞事兒。表妹的表姐終於明白過來,事情壞就壞在理上,因為橫豎都是丈夫的理。
小說一般不敢過於拿理說事兒,理說多了,就把小說壓製住了。好在這篇小說裏的情感還算飽滿,理不理的,不一定有人在意,就翻過去了。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