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端燈(1 / 1)

從童年到青年,我在河南農村老家生活了十九年。在我離開老家之前,我們家照明一直使用煤油燈。這種燈是用廢舊墨水玻璃瓶製成的,瓶口蓋著一個圓的薄鐵片,鐵片中間嵌著一根細鐵管,鐵管裏續進草紙或棉線做成的燈撚子,煤油通過燈撚子沁上去,燈就可以點燃了。在我的印象裏,我們家的燈頭總是很小,恐怕比一粒黃豆大不了多少。“黃豆”在燈口上方玩兒雜技般的頂著,顫顫的,搖搖的,像是隨時會滾落,燈像是隨時會熄滅。可燈頭再小也是燈,它帶給我們家的光明是顯而易見的。吃晚飯時,灶屋裏亮著燈,我們才會順利地走到鍋邊去盛飯,飯勺才不至於挖到鍋台上。母親在大雪飄飄的冬夜裏紡線,因燈在地上的紡車懷裏放著,我們躺在床上,就能看到紡車輪子的巨大影子在房頂來回滾動。

關於燈,我還聽母親和姐姐說過一些謎語,比如:一頭大老犍,鋪三間,蓋三間,尾巴還在門外邊。再比如:一隻黑老鴰,嘴裏銜著一朵小黃花,燈燈燈,就不對你說。這些謎語都很好玩兒,都夠我猜半天的,給我的童年增添不少樂趣。

最有趣的事情要數端燈。

為省油起見,我們家平日隻備一盞燈。燈有時在灶屋用,有時在堂屋用;有時在外間屋用,有時在裏間屋用,這樣就需要把燈移來移去,移燈的過程就是端燈的過程。從外間屋往裏間屋端燈比較容易,因為屋裏沒風,不用擔心燈會被風吹滅。而從灶屋往堂屋端燈就不那麼容易了。我們家的灶屋在堂屋對麵,離堂屋有二十多米遠。從灶屋把燈端出來,要從南到北走過整個院子,才能把燈端到堂屋。當然了,倘是把燈在灶屋吹滅,端到堂屋再點上,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可如果那樣的話,就沒什麼可說的了。關鍵是要把明著的燈從灶屋端到堂屋,而且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從不間斷,這就讓人難忘了。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母親這樣端燈是為了每天省下一根火柴,我是用遊戲的眼光看待這件事情,覺得母親大概是為了好玩兒,為了在我們麵前顯示她端燈的技術。的確,母親端燈的技術是很高明的。她一隻手五指並攏,遮護著燈頭,一隻手端著燈瓶子,照直朝堂屋門口走去。母親既不看燈頭,也不看地麵,眼睛越過燈光,隻使勁向堂屋門口的方向看著,走得不急不緩,穩穩當當。這時燈光把母親的身影照得異常高大,母親仿佛成了頂天立地的一位巨人。母親跨進堂屋的那一刻,燈頭是忽閃了幾下,但它終究沒有滅掉,燈的光亮直接得到延續。

刮風天或下雪天,端燈要困難一些。母親的辦法是解開棉襖大襟子下麵的扣子,把燈頭掩藏在大襟子裏麵,以遮風蔽雪。風把母親的頭發吹得飄揚起來,雪花落在母親肩頭,可小小的燈頭卻在母親懷裏得到了很好的保護。

我的大姐和二姐也會端燈,隻是不如母親端得好。她們手上端著燈,腳下探摸著,走得小心翼翼。她們生怕腳下絆上盛草的筐子,拴羊的繩子,或是我們家堂屋門口的那幾層台階。要是萬一摔倒了,不光燈要滅,煤油要灑,說不定整個燈都會摔碎。那樣的話,我們家的損失就大了。我注意到,大姐和二姐端燈時,神情都十分專注,嚴肅,絕不說話,更不左顧右盼。她們把燈端到指定位置,手從燈頭旁拿開,臉上才露出輕鬆的微笑。

我也要端燈。在一次晚飯後,鍋刷完了,灶屋的一切都收拾利索了,我提出了端燈的要求,並搶先把燈端在手裏。大姐二姐都不讓我端,她們認為,我出門走不了幾步,燈就得滅。我不服氣,堅持要端。這時候,我仍不知道把燈端來端去的目的是為了節省火柴。母親發話,讓我端一下試試。

我模仿大姐二姐的姿勢,先把端燈的手部動作在灶屋裏做好,固定住,才慢慢地向門外移動。我覺得院子裏沒什麼風,不料一出門口,燈頭就開始忽閃。我頓感緊張,趕緊停下來看著燈頭,照顧燈頭。我的眼睛一看燈頭不要緊,四周黑得像無底洞一樣,什麼都看不見了。待燈頭稍事穩定,我繼續往前走時,禁不住俯頭瞅了一下地麵。地麵還沒瞅到,燈頭又忽閃起來,這次忽閃得更厲害,燈頭的小腰亂扭一氣,像是在掙紮。我哎著哎著,燈頭到底還是沒保住,一下子滅掉了。

大姐埋怨我,說你看你看,不讓你端,你非要端,又得費一根火柴。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端燈的事是和節省火柴聯係在一起的。母親沒有埋怨我,而是幫我算了一筆賬:如果我們家每天省一根火柴,一月就能省三十根,一盒火柴二分錢,總共不過五六十根,省下三十根火柴,就等於省下一分錢。一分錢是不多,可少一分錢人家就不賣給你火柴啊!聽了母親算的賬,我知道了端燈的事不是鬧著玩兒的,它是過日子的一部分。我們那裏形容一個人會過日子,說恨不能把一分錢掰成兩瓣花。而我們的母親呢,卻把一分錢分成了二十瓣,三十瓣,每一瓣都代表著一根火柴。我為自己浪費了一根火柴深感慚愧。

我感到欣慰的是,後來我終於學會了端燈。當我第一次把燃著的燈完好地從灶屋端到堂屋時,那種油然而生的成功感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