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4章 荊棘和血液——談綠原的詩(3 / 3)

今年是綠原的六十周歲,他兩鬢早已斑白,慣於緊閉的嘴角現出了粗深的皺紋。他“在人生的課堂”選擇了詩已整整四十個年頭,但詩從沒有給過他一點兒安樂。在《詩與真)裏,他吐露了對於詩所懷有的敬畏和純真的心情:“人必須用詩找尋理性的光從必須用詩通過醜惡的橋梁/人必須用詩開拓生活的荒野/人必須用詩戰勝人類的虎狼/人必須同詩一路勇往直前/即使中途不斷受傷”。確實,他一生不止一次為詩而受難,遭到人們的誤解和傷害。他的生活經曆和創作道路充滿了坑坑窪窪,其間自然有不少是由於他自身的弱點。在《童話》和第三本詩集《集合》中,就有一些篇什流露出傷感和頹敗的情緒。綠原在幹校向我背誦過他的一首短詩《我的一生》:“我將鑽進隧道裏去/去摸尋為黑暗做錦標的銀盾俄又將在洞口昏倒辟‘光’把我拍醒/我鑽的隧道是人生/我摸的銀盾卻是悲慘/我到的洞口是墳墓/我等的‘光’卻是平凡”。這首詩貫穿著追求光明的毅力,但也泛出了近於虛幻絕望的色彩。這種無法擺脫的苦惱和失望,常常是狂奮之後的感情沉澱物,這對於綠原當然是一種精神負擔,雖然不見得有礙於他奔馳在生活的曠野。

從詩的角度來說.我倒覺得綠原詩裏一直有著一種時起時伏、若明若暗的理念化傾向。前幾天,冀訪也同我談起這一點,是從《歌德二三事》談起的。綠原在歌德逝世一百五十周年所寫的這首詩,自然不單純是為了紀念歌德,更表達了作者對於當前詩和現實生活的一些值得思考的看法;而且,作為詩來說,也明顯地反映了作者一貫向前探索的特點。但是,在這首詩中同這些特點結合在一起的,顯然有不少理念化的成分。當然不是說,詩應當完全排斥理念(思想),但詩畢竟詩人的感性經驗的結晶,過多的理論化成分無疑是傷詩的。關於這個問題,我對綠原提醒過不少次,他也為此很苦惱。對他來說,從理念化中解脫出來,不是一個新問題。他的第四本詩集《從一九四九年算起》裏,那種席勒式的哲理傾向最為明顯。如果說,解放初期新詩歌創作中那種缺乏藝術感染力的空洞歌頌,與他詩創作上潛伏的理念化傾向容易不自覺地合拍起來;那麼他後來多年在孤獨中被迫冷靜思考問題的經曆,他從事文藝理論翻譯的習慣,以及他的詩作固有的冷峻的論辯性質,更從詩人主觀上助長了那種理念化的傾向。然而,綠原始終有一種自信和雄心,他似乎能把非詩的素材用感情的高溫加以熔解,讓它升華出詩的虹彩來。這在理論上是可以理解的,但我覺得難度極大。

他當年在《給天真的樂觀主義者們》中,曾經利用熔解——升華的藝術手段,收到特異的效果;現在,主客觀條件有很大的變化,那種足以熔化頑石的高溫似乎很難再燃熾起來,而非詩的理念材料則往往不免變成一種精神的鈣質。隨著年歲漸老,這種理念化的鈣質可能還會增長,綠原應當時時提防這一點。其實,不但在綠原身上,我還從另一些影響更大的詩人的近作中也看到了這些鈣質的陰影。

但綠原是個倔強的詩人,他會咬緊牙關從理念化這道並不堅實的柵欄衝出來,憑著他對詩和生活的忠實、敏感和反應力,能夠寫出更好的詩篇,我相信。我們在曠野上,不是常常能看見一些遍體瘢痕的老樹,它們之中,有的甚至遭過雷殛,兀立著半邊軀幹,卻仍開著芳香的花朵,並且結下累累的蜜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