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子抬起頭來。
屋頂上已經看不見其他人影,被獨自留下的真子神情恍惚地仰望半空。
操場傳來的笑鬧聲音幾乎聽不見了。
屋頂上已空無一人,身穿黑色長袍的禦姬魂不見了,隻有聲音的隱形人也不見了。
而且,老師也不見了。
烏雲慢慢散去,上方完全恢複成清冷如昔的冬季天空。
那天晚上,真子作了一個夢。
目光所及之處布滿了濃暗的灰色,是一幅淒涼的光景。
直到她發現到處都有微弱光點慢慢地流動,才知道身旁是像油脂一樣濃稠的陰暗水麵。
淡淡的黑暗中,透出帶有各種色彩的晦暗光芒。
那些是畫上各種顏色的小小燈籠,燈籠發出微弱哀戚的光暈,漂流在深不見底的陰暗水麵。
一艘小船伴隨著輕微的晃動緩緩前行,水麵也隻是靜靜映出四周的黑暗,不見其中興起半點波紋。
身穿黑色長袍、站在船尾默默撐船的少女看著真子。搖曳不止的袖上花紋,在黑暗中仍然柔美宜人。
她用小船載著誰,真子不用看也知道。
在用撐著的那艘船前方──遠處的水麵上,聳立著一座巨大鳥居(注1)的黑影。
真子看著這幅恐怖又美麗的景象,默默地流下眼淚。
她仿佛聽見細微的語聲──
“將這份怨恨流放到地獄……”
一串鈴聲輕柔地響起。
醒來之後,真子並不覺得詭異或害怕。
她在早晨陽光之中換衣服時,發現胸口正中多了一個昨天之前不曾出現的小小金印。
她輕輕地撫摸著那個印記。
這是訂立契約的證據。
是提醒她,把別人流放到地獄的罪過、永遠無法消除的印記。
她昨天已經把學校裏發生的事情全部告訴媽媽了,隻有這件事情沒有說出口。
真子沉默地換好製服,拿起桌上的新手機。
昨天發生那件事情之後她就早退回家,跟媽媽談了很久很久。包括香奈的事情、香奈傳來的簡訊、還有老師的事情,然後媽媽就帶著她去鄰鎮的手機商店。
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媽媽首肯的蹺課吧!
她和媽媽一起選了一支跟以前不同的新型手機。
她也重新一一輸入用筆寫下的朋友電話號碼和信箱地址,光是這些工作就花去了她半天時間。就連明知永遠無機會再打的香奈號碼,她也一並輸入通訊錄。
打開簡訊頁麵,裏麵還是空蕩蕩的。
雖然她也把壞掉的手機一起帶去,但是跟店裏的人談過之後,對方卻一臉抱歉地說,修複資料的可能性相當低,隻能賭賭看,說不定可以重新找回資料,但是也不能抱持太高的期待。
其實都不重要了。
就算香奈的簡訊就此消失也無所謂。
簡訊裏寫了些什麼、到底發生過什麼事、香奈想要傾訴的是什麼,這次真子要勇敢地親口說出來。
“快下來吃早餐啊!”媽媽在樓下呼喚著,“上學快要遲到囉。你再拖拖拉拉的話,我就要把你昨天無故請假的事情告訴學校唷!”
“好啦!”
之後,就把手機放進書包裏。
她突然回憶起那個粗糙稻草人的觸感,不禁在書包底部摸索了一下。理所當然地,書包裏除了課本和筆記本之外什麼都沒有。
──接下來就看你的決定了。
這句話又在真子的耳邊響起。
“非得親自下定決心不可……如果我一開始可以這麼做就好了。”
但是……人們經常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手機突然傳出收到簡訊的通知鈴聲,真子嚇得跳起來。
她看著手機外殼螢幕一亮一滅的顯示燈光。
會是誰呢?
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心跳也開始變得激烈。
──小淩,我還是覺得……
──小淩,我的樂譜……
──我不行了。小淩,我沒辦法再唱歌了。
香奈簡訊的幻影曆曆在目,真子幾乎無法呼吸。她對自己說這是不可能的──
原來是隔壁班的同學。
『速報!』
這個標題跟她在香奈死亡當天傳來的簡訊相同,真子以不熟練的手法操作著新手機,好不容易開啟了簡訊。
『一到學校就發現大騷動,真子班上的迫水老師失蹤了!』
真子看看時鍾,現在已經是勤勞學生陸續到校的時間了。
『車子還流在學校停車場,人卻不見了!聽說警察昨晚調查車子,發現有好擠張應該早就送去相奈家的問卷。好像隻有寫了社團裏欺負事件的問卷被藏起來的樣子,而且,最大的疑點就是像奈的手機找到了!』
或許是因為同學太過心急,有大量的錯別字躍然於簡訊之中。
“老師她果然……”
又有新的簡訊傳來了。
『PS!』
同學的第二封簡訊非常短。
『真子,已經沒事了,快來學校吧!』
她的眼眶突然一熱。
在眼淚滴下之前,真子迅速地打完回信。
『我要去了,謝謝你。』
她當然要去學校。
她有好多話想講。
就算找到香奈的手機,裏麵的資料可能也已經被消除了。
就算找到老師扣下的問卷,可能還是抹除不了真子背負的欺負汙名。
儲存在真子原先那支手機裏的香奈簡訊,現在或許已經消失了。
但是,她要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完完全全地說出來,誠實地把事情的真相都說出來。
開了門正要下樓時,真子回頭一看,發現窗外飄舞著白色的細碎物體。
開始下雪了。
像是要淨化一切汙穢似的,潔白的雪花從陰暗的天空無聲降下。
這個景象,令她想起黑暗中帶著各種色彩漂流於水麵的無數小燈籠。
真子又舉起手指,輕輕摸著胸前被製服蓋住的印記。
在夢中見到的巨大鳥居,就跟迫水老師乘坐的小船被其天噬一樣,總有一天自己也會造訪那個世界。
不知道那天何時才會到來。
“真子,我要自己先吃了唷!”
媽媽還在呼喚她。
真子聲音宏亮地回應著,往樓下跑去。
禦姬魂不知何時已經躺在地上睡著了。
稍微滲出汗水的肌膚,貼在老舊的榻榻米上,感覺十分舒服。
禦姬魂醒過來了,從華美長袍的袖口隱約露出手肘,慵懶沉悶地撥了一下她的黑發。
被柔和夕照塗上一片朱紅的房間,顯得陰暗沉靜。
從半開的門扉中,可以見到在小徑兩旁芒草間綻放的彼岸花。那些柔弱不祥的花朵,即使處於夕暮之中,依然帶著鮮血般的火紅色彩。
她眺望著那片色彩。
她剛才似乎作夢了。但是,她並不想去回憶夢境的內容。
逐漸西下的夕陽帶著燭火般的微弱光輝,把放眼所能見到的一切都染成暮色。
染上微風中無聲搖曳的草木,染上遠方朦朧的山巒,也染上佇立路旁的地藏菩薩石像。
禦姬魂不用看也知道,外麵並沒有等待她的人。
她沉默地繼續望著無人的空間。
雖然眼中見到的是早已看慣的黃昏景象,卻有另一種不同的光景。在她的腦海中浮現。你是彌漫著輕煙一般、充滿淡粉紅色的那幅光景……
慢慢轉變成黑暗的夕暮之中,有樣東西輕輕飄落。
她無意識地伸出手去,接住落入視線的白色薄片。
但是那個東西還沒碰到她的手,就像雪一般溶化消失了。
她看著空空如也的掌心,失落地將手貼到胸前。
豔麗的烏黑長發,靜靜貼著她低俯的白皙臉龐。
她明白輕柔的雪花跟那東西雖然外形相似,兩者卻截然不同。
那是櫻花的花瓣……
“魂?”
男子沉穩的聲音把她從幻覺裏喚醒。
印在紙門上的影子,仿佛坐在榻榻米上看著她。
“你又在煩惱了嗎?”
“……沒什麼。”
魂在低聲回應之後,坐起身來。
“嗬嗬,其實你說別人沉醉,你自己不也是嗎?五百年了......魂,再這樣下去這具軀殼是支撐不了你的靈魂的,畢竟你的靈魂......早就應該在五百年前就投胎了......”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