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哈夫的魅力,主要在他的精彩語言。各國媒體評論道,“薩哈夫精通語言”,“喜歡嘲諷”。薩哈夫的語言具有濃鬱的阿拉伯風格,就連那些罵人的粗話俗話,從他嘴裏說出來都成了活生生的文學語言,幽默、刻薄、風趣,讓人忍俊不禁、噴茶噴飯。甚至翻譯他的罵人話“也要到經典的阿拉伯文學作品中去查證”,有的同聲翻譯手裏拿著電子詞典忙成一團。不知道人們承認不承認這樣一個現象:現代社會的生活節奏正在變得越來越快,人們能夠安心坐下來閱讀文學作品的時間越來越少,物質生活是越來越優裕了,精神生活卻越來越貧乏了。可是,薩哈夫卻在突然之間讓我們發現了自身精神生活中的缺失:文學。薩哈夫的語言實在太精彩了,簡直讓人驚喜得好像在伊拉克沙漠中新發現了一部《天方夜譚》原版書似的。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在今天這個世界上,空洞乏味的陳詞濫調太多了。人們千萬不要輕信亨廷頓的某些鬼話,他說什麼冷戰結束之後,世界上政治的、意識形態的區別淡化了,文化的區別突出了,他這些話是騙人的。我看到的情況恰恰相反,經濟的全球化,正在導致政治的普遍化,政治正在滲透一切。我算是看透了,當今之世、普天之下,無論哪個國家的官員,他們使用的語言,都是精心炮製、冠冕堂皇、呆板僵死、幹癟乏味甚至虛言假套的政治官話。東方西方,概莫能外。可是怪了,偏偏在舉世觀戰的情況下,突然冒出一位伊拉克新聞部長薩哈夫,他的語言風格卻與眾不同,生動至極、精彩至極、傳神至極,讓全世界的人們都為之叫絕、著迷、傾倒。現如今,世界上還有哪一個國家的政府官員敢用“冷血的王八蛋”、“狗”、“驢”這樣的詞彙去譴責美國佬和英國佬呢?在世界各國通用的官方詞彙中,還能查得到一兩句類似“讓美國異教徒到幻想中去曬太陽吧”,“英國不值得用鞋子去打”這樣生動的語言嗎?查不到了。可是薩哈夫卻有滿滿一肚子,張嘴就來,怎能不令人著迷?聽他一次新聞發布會,比聽一回評書過癮,甚至比讀阿拉伯古典名著還過癮。黎巴嫩的一位專欄作家說,觀眾們對薩哈夫講話內容的準確性其實並不太感興趣,隻是特別想聽聽他那有趣的詞語。這倒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探討內容與形式辯證關係的新例證。
說到這裏,不得不讓人對創造過《一千零一夜》的阿拉伯民族的悠久文化傳統油然生出敬意來。是阿拉伯民族的深厚文化底蘊,造就了薩哈夫這樣一位語言奇才。順便說一句,不久前被美軍抓住的薩達姆,他的語言風格也是挺生動的。例如他說,“我們的雄心甚至超出阿拉伯民族廣闊的地平線”,“我們要用槍炮、匕首甚至蘆葦來抗擊敵人”,等等。薩達姆的野心歸野心、大話歸大話、完蛋歸完蛋,但他的語言風格真的還是比較生動的,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
除了語言魅力,薩哈夫也有他的人格魅力。各國媒體比較一致的看法是:薩哈夫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伊拉克知識分子,“精通阿拉伯語和英語”,“講起話來聲情並茂”,“很有教養”。戰爭期間,他穿一身顏色和式樣都不怎麼樣的伊拉克軍裝,頭戴貝雷帽,眼鏡有時戴有時不戴,總是把胡子刮得幹幹淨淨出來見人。國難當頭,仍不忘個人儀表,始終不失儒雅風度。在戰事萬分危急的情況下,他仍能沉著鎮定,應對自如,這種氣質更令媒體歎服。新聞部大樓被炸毀了,他和大家一起奮力撲滅樓內大火,然後把新聞發布會的會場搬到大街上,背後就是被炸現場。各國記者雲集的巴勒斯坦飯店也被炸了,一名路透社記者被當場炸死,他又把新聞發布會搬到巴勒斯坦飯店被炸現場去。他四處奔波,領著各國記者到一處又一處被炸成廢墟的地點去參觀。這一切,都使薩哈夫其人其行抹上了濃重的悲壯色彩。新聞界向來以挑剔聞名,但在業內人士眼裏,薩哈夫不愧是一位盡職的新聞部長。
更出人意料的一點是,在那一段時間裏,薩哈夫經常麵對各國記者“睜著眼睛說瞎話”,虛報“戰況”。可是,各國媒體對他“欺騙世界輿論”的行為卻並沒有“口誅筆伐”,真是怪了。美軍明明已經攻破巴格達,他卻說:“巴格達城裏沒有美國異教徒,永遠不會有”,“我站的地方就是伊拉克新聞部,美軍沒有攻到這裏,美軍沒有攻入巴格達”。實在瞞不下去時,他又說:“這些壞蛋正在巴格達門口犯罪”,“我們是故意將他們放進城來的,這樣才能更便於消滅他們,我們已經把他們的退路堵死”,“我們會殺光他們”,“美軍要麼投降,要麼呆在坦克裏等著被燒死”,等等。他說這些“大話”、“假話”時,理直氣壯、振振有詞,臉不紅、心不跳。新聞界為何對薩哈夫如此寬容?因為在這樣一場毫無懸念的非對稱戰爭中,伊拉克必敗無疑,這一點誰都清楚。薩哈夫在痛斥敵軍的同時,用一些不實之詞“虛張聲勢”也罷,“以假亂真”也罷,這是身陷絕境時的最後“抵抗”手段了,沒有什麼好指責的。正如有的評論所說,薩哈夫“撒謊撒得非常悲壯,讓人笑過以後想哭”。有人說得對,在那種時刻,薩哈夫講話的“煽情作用”,已經“遠比準確性重要”。
在各國新聞記者眼裏,薩哈夫也很有點人情味兒。天天在炮火硝煙中奔波的各國新聞記者們,時刻都可能遇到生命危險。薩哈夫沒有忘記口頭安慰一下這些同行們,他對記者們說:“也許,爆炸聲打擾了你們,你們是伊拉克的貴賓和朋友,但是伊拉克必須對付這些外國來的惡棍。”記者們原本也沒有把生命安全押在他身上,但薩哈夫對大家的一片顧念之情,卻讓大家如沐清風、如飲甘泉。對於用粗俗語言辱罵美英這一點,薩哈夫也主動向記者們解釋道:“非常抱歉,我使用這樣的(辱罵)語言,(可是)對那些用炸彈轟炸我們人民的罪犯,這樣的辱罵是遠遠不夠的。”這就更使記者們堅信,薩哈夫並不是因為沒有文化、沒有教養而辱罵,他是由於對屠殺伊拉克人民的仇敵憤恨至極而辱罵,記者們還能說他些什麼呢?在不少人的心理上,薩哈夫是和他們同處在美英炮口下的同行、難友,對他深表同情。因而,在巴格達陷落、薩哈夫不再露麵的那些日子裏,媒體連連登出“薩哈夫哪裏去了”,“深切懷念薩哈夫”等文章來,對他的“生死存亡”進行了種種猜測,這也就不足為奇了。
三
天下之事、天下之人,都有其複雜的一麵。對於薩哈夫這個人物,目前尚不宜對他作出全盤肯定的結論。歸根結底,他是個悲劇人物。他的祖國遭受這場戰爭災難是個悲劇,他本人在這場戰爭中的經曆和表現,其實也是個悲劇。
其悲一:薩哈夫是薩達姆棋盤上的一隻“棄卒”,鐵嘴銅牙,難掩內心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