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們在哪兒(1 / 3)

林寶晨日記:

……

大膽而富有誘惑力的論文題目是林格提出來的。我很自豪能有這麼一個弟弟。林格向我表達想法當天的情景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去摸還能摸到活生生的血與肉。林格沒有明確地說要將凱拉斯學院之謎作為畢業論文的題目,而最終使我猜出他心中本意的是他臉上那股從小到大一直沒變的邪氣和控製不住的高調嗓音。

然而,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於凱拉斯學院以及這塊土地上的秘密的好奇比林格有過之無不及,隻是我更擅長偽裝罷了。依照生物學上的說法,人與其他動物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之一便是主動觀察和適應周圍環境。我們的年齡在增長,凱拉斯學院的謎團就如同雪球在越滾越大。直到三個月前,我與林格眼睜睜地見到這個雪球已經碩大無朋讓人望而生畏時,我們才意識到,我們內心深處強烈的求知欲開始作祟了。

秘密調查是每一個冒險者熱衷的行動方式,因此,從林格跟我提出探索凱拉斯之謎起,一直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我們的計劃。可遺憾的是,到現在為止,一切都還毫無頭緒,因為我們從一開始就遇到了一個大難題,這個難題就像一隻凶猛無比的攔路虎,逼迫著我們動搖決心,知難而退。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知道在凱拉斯學院裏有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奧秘,還有更多無法用常識解釋的事情也在這裏發生。於是我和林格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想要找到這些非同尋常的秘密的根源。我們去尋找有關凱拉斯學院的一切資料,可出乎人意料的是,除了在校史和凱拉斯學院對外公布的官方通告之外,根本沒有其它可供我們利用的信息。我們甚至無從得知凱拉斯學院的地理位置!

這簡直稱得上幼稚!三個月之前,在我看來,隻需一份世界地圖在手中,找到一個有人類生存的地點還不是輕而易舉?三個月之後,我終於明白,那時的我才叫幼稚。我們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卻發現沒有任何一張地圖上標有我們日夜居住、學習、生活的這個地方!這個結果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吸引力,還有無法言表的恐懼。我們不得不去詢問一些老人和遠行經驗豐富的人,可大多數人對這個問題諱莫如深,好像他們個個都是守口如瓶的秘密保護者,對於我們的詢問,他們麵帶異樣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措辭來回答,或者幹脆承認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最後還是林格想出一個辦法,讓我細心留意那些為數不多的遠行者的口音,記住這些有特征的發音,然後請教學院裏的教員,就這樣,我們又通過各種辦法終於得知一條消息:在這個城鎮的某個角落有隧道可以通往中國四川省內一處縣城。另外還有一個收獲是一位老婆婆的話,她說:“出去不容易,要帶上鐵片,整個城裏隻有當官的和學校有鐵片。”我憑直覺覺得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線索。雖然不知道她所謂的“鐵片”是什麼,但我明白“當官的”和“學校”必然是政府機關和凱拉斯學院。

……

在圖書館泡了三天三夜,我終於說服管理員李叟得以一窺館藏書庫裏的地圖冊。這是一本特殊的地圖冊,看上去似乎年深日久飽經滄桑。幸好得到妥善保存,否則早已不能使用。李叟始終不肯將地圖放心地交到我手上,說隻準看不準摸,還說現如今館裏隻有這一份,且是摹本,原圖繪在一張羊皮紙上,後來散佚了。縱然如此,這份臨摹的地圖也已經經曆許多年份,成了凱拉斯學院的“聖物”之一。在這幅特殊的地圖上,可以看見一個顯眼的白點,約摸在北緯30°、東經100°的地方。旁邊的字注表明這個白點正是凱拉斯學院,還有簡單的幾個句子介紹了凱拉斯學院及所屬的城鎮的地形是“四麵環山,茂林疊嶂,惟有東南隅有道,可由此進出……”這些信息使我難以抑製心頭的激動,險些忽視了另一句重要的批注。就在介紹地形的文字旁邊有一行手寫的英文,翻譯出來即:“我以我的項上人頭發誓,它就在這裏;我也能以我的性命保證,它絕不在此。”這句話意義奇怪,想必有什麼隱喻在裏麵,另外句首那個英文字母“I”與眾不同,它像一顆直直的樹幹,卻在頂端伸出兩條柔枝,又像山羊的兩隻角。我不明白那代表什麼。

初見這自相矛盾的話時,我大為不解,認為它是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但是隨即又不得不正視它,因為李叟說,這個“瘋子”就是親手創建凱拉斯學院的那位先生……

……調查得來的線索令我和林格既喜且憂。喜的是可以確定凱拉斯學院不是孤立的,在某個地方存在一條隧道,這條隧道通往更為廣闊的世界;憂的是雖然明知有這麼一條隧道,卻不知道它的具體位置。圖書館的地圖冊隻提到它在“東南隅”,這概念太模糊,加之地圖冊的繪製年代太早,免不了有所差誤。如若果真那樣,這個信息對我們來說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林格執意親自去探個究竟,我當時想的是不管結果如何,先去查個清楚為好。於是我們兩人向著東南方向一路尋找。但是,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我發覺我們所處之地已經超出了記憶中的地域範圍,就是說,我們來到了我們從未到過的某個地方,可始終不曾見到半點隧道的蹤影。我們不得不無功而返。我知道我們必須把心思放在凱拉斯學院本身。

……

凱拉斯學院是一所古意盎然的公立學校。校內有不少奉行傳統主義的人士,他們身著複古服飾,待人接物循規蹈矩,按古法辦事,依舊禮做人,比如隨身攜帶算盤的數學教員。如此一來,輕易地就顯出了凱拉斯學院是個特殊的地方……進入凱拉斯學院的學生在開學第一天,就需要學習校史與信諾書。在我的記憶中,這是兩個十分重要的東西,也暗示著凱拉斯學院極為重視知識和人們是否誠實。我們從校史裏得知,凱拉斯學院誕生於一個佛教徒手中。他創建學校的初衷僅僅是為了傳教。然而在當時,此地的人們並不輕易接受釋迦牟尼,他們的圖騰是一隻眼睛(有人說那不是眼睛,而是太陽)。那佛教徒雖然做了許多努力,卻到死時也沒能讓周圍的人們皈依佛門。若幹個世紀過去了,有人生,也有人死,這個地方彙聚了很多來自各地的人,他們帶來不同的宗教文化和風俗習慣。這些人在這裏耗盡心血,竭盡所能,終於建起凱拉斯學院這個龐然大物。這個龐然大物容納了多位神祗的子民,他們互不侵犯互相尊重,所有的矛盾製造者都被趕出這片土地,留下來的人繁衍生息。現如今,年輕的一代漸漸失去祖輩的信仰,那些教義古經從發出聖光的神龕裏落下來,成為師生們研究的對象。

學院中最具分量的是圖書館。全校共有大館一座,小館兩座,外牆砌滿細石子,如同純石壘起的城堡,館頂皆是歇山式,頗為壯觀。這三座圖書館最為人津津樂道之處在於它們的排列方式。三座圖書館並非一字排開,而是將其中一座小館人為偏離另兩座所在的直線,形成一個獨特的布局。這獨特的布局不能不使人聯想到尼羅河畔那充滿神秘色彩的非洲國家——埃及,在它的版圖上,有三座連在一起的金字塔——曼卡拉金字塔、卡夫拉金字塔和大金字塔,這三座金字塔舉世聞名,並且擁有與凱拉斯學院三座圖書館相同的排列方式。眾所周知的是,這三大金字塔的相對位置正巧與獵戶星座的三星相吻合,這樣的神秘寓意移植到凱拉斯學院圖書館,自然會引起人們做一番文章。所以,自這三座圖書館建成以來,有關它們的研究論文已經汗牛充棟,可人們從未停止過對它們的興趣。

凱拉斯圖書館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學院初成時期。我無法了解到當時的圖書館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但我想應該不會比半城先生的書房大多少,因為據校史記載,當時的凱拉斯學院差不多相當於半個佛寺,裏裏外外隻靠那位佛教徒打點,一個人的能力總是有限的,更何況是個清心寡欲的出家人……

教室裏人頭攢動,如果從天花板鳥瞰下去,一顆顆頭顱必定如清晨池裏野魚的嘴,閃爍不定。第一遍鈴響已經過去十多分鍾,該來上課的物理係教員——華爾茲先生卻遲遲不肯露麵。在這十分鍾裏,共有四名學生離席,另投明主去了。

凱拉斯學院有著非常優良的教學傳統。每位教員擁有一群專屬的學生,這群學生的數目可大可小,依具體課程而有所不同。除此之外,任何一個握有凱拉斯學院原始證件的學生可以在任何時間挑選自己願意赴堂旁聽的課程來學習,學生被賦予最大程度的自由。課程多少無限製,順利畢業的唯一條件就是在入學兩年後交上一份知識結構圖表和在三年後的一份合格的畢業論文。所謂合格,即學校安排與論文題目相關的專業教員綜合審定,評為優才可通過。因此畢業條件相當苛刻,三年之內如若不能紮紮實實建立起自己完整的知識係統,是不可能畢業的。如此嚴謹的學習任務對應的是十分自由的學習氛圍,所以今天這四位同學也是出於細密的權衡,以免造成教學資源浪費。

華爾茲先生並不姓華,華爾茲隻是綽號。一個教物理的教員,座下桃李絲毫不比文史哲等課目的學生量少,這不能不說是一件罕見的事,或者應該說著得歸功於這個罕見的人,學生們成了得他的崇拜者,稱頌他“嘴裏蹦出來的物理學公式和那些古怪字母簡直就是在跳華爾茲”。

華爾茲先生與半城先生是迥然相異的兩個人,他曾公開稱半城先生是“古板刻薄的一套”。他們之間時常發生論戰,互有高低。每當華爾茲先生略勝一籌,他便連續三天身著燕尾服手拄西洋杖徜徉在凱拉斯學院的各個角落,顯示威風。學生們都覺得他是一個有意思的人。

焦急不安的情緒如野草莓的根莖很快便蔓延開來。沉悶的人聲漲滿了整間教室,撞在牆壁上彈回來,像一陣風打在人身上。足足有過了五分鍾,華爾茲先生才款款而來。遲到的華爾茲先生剛踏上講台,就一本正經地向學生們道歉:“對不起,各位同學,我剛才和我的夫人打了個賭,賭我的學生對我的忠誠度。現在看來,她輸了。我不得不代她向你們道個歉,我還必須跟她講清楚,我的學生遠勝過她的想象。以後無需再打類似的賭。”學生們輕鬆一笑的同時更報以掌聲。

這時,林格進了教室,貼著林寶晨坐下。

“啊哈,還有一個。”華爾茲先生說。

又響起一片笑聲。林寶晨也禁不住樂了起來,可立即又抿了回去。林格的臉如一塊板似的繃得鐵緊,仿佛一隻屏住呼吸準備最後一次搏生的獵物。

林寶晨問他:“怎麼了?”

林格不作聲,兩眼直視正前方的牆壁。林寶晨的耳朵裏立即充滿了華爾茲先生抑揚頓挫的聲調——

“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從某種程度上講顛覆了我們慣常理解的時間和空間,看看這個,E=mc2,它給了傳統物理學當頭一棒,甚至險些改變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勝敗結局!然而當蘑菇雲在廣島上空升起,被擊垮的不僅僅是法西斯,還有愛因斯坦本人……”

“你說話!”林寶晨再次催問林格。

林格突然轉過臉,說:“我們出去。”

“到底出了什麼事?”

“出去!”林格發出炸雷般的一聲,令整個教室噤聲如蟬。

林寶晨弓著身舉手向華爾茲先生行道歉禮,然後隨在林格身後出了教室,華爾茲先生的“相對論”在背後越來越遠,漸漸被陽光和風聲掩蓋。林寶晨來到主教學樓正門口的廣場,站在離林格不到一尺處。

“你為什麼遲遲不肯去找隧道?”

林格劈頭蓋臉就拋出這麼一句。林寶晨很困惑他怎麼還對那條隧道念念不忘。

“什麼叫我不肯?上次你我找了那麼老半天的結果是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很清楚,那裏已經荒僻得……荒僻得連隻鳥都沒有,而且不知道哪裏是盡頭。不是我不肯,我覺得僅憑我們兩個,很難辦到,所以必須放棄這條線索,我不是已經和你說明白了?你還不懂?”

“你總是以為自己是對的!在我印象裏,你從來沒給我任何反對你的機會!無論我做什麼你都要事先過問,就好像我受你的管轄,沒有你的命令我寸步難行!林寶晨,我不是你的附庸……”

“對,你說得都對,可我必須保護你。你今天到底怎麼了,上課遲到,現在又對我大喊大叫?”

“我沒事,你別碰我!從小到大,在別人眼裏你都是對的,什麼都是對的,我都是錯的,對的也是錯的。你覺得我需要你保護,那是因為你從心底裏看不起我!你認為早出生幾年意味著什麼?是不是意味著你就有權利淩駕在我之上?你是不是一直都以為在我心裏你是哥哥而我必須每時每刻尊重你服從你?你想錯了,你太自負,林寶晨,這麼多年你一直都隻是個陰影,趕也趕不走的陰影!”

林寶晨對林格的爆發萬分驚詫,他猜想,林格在此之前是否聽到了什麼謠言,或者有其他遭遇。他小心翼翼地說:“好,我承認,你的指責都是對的。我全部承認。你別激動,你必須……不,我建議你平心靜氣地告訴我所發生的一切,我知道你有正經事情和我商量,是不是?”

林格聽著聽著,小山似的胸脯漸漸平緩下來,滿眼血絲,失去了神采。此刻林寶晨心裏確定,林格的身上一定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

“凱拉斯學院……就是桃花源……”

“什麼?你說清楚點。”

“有……山洞……‘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極狹,才通人……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林格話沒說完便雙眼緊閉,身體不由自主地晃動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林寶晨扶住他。林格的嘴唇沒了血色,微微泛白。

他一把推開林寶晨,勉強站穩,艱難地開口說話:“我告訴你……我們快成功了,你猜……我剛才去了哪兒……”

“林格……”林寶晨隻叫了一聲,林格就支撐不住了,硬生生倒在林寶晨肩膀上。

黃昏。凱拉斯校醫院。

林格已經昏睡兩個多小時,醫生正在給他做全麵檢查。檢查過程中,林格數次突然驚醒,全身肌肉緊繃,麵目猙獰,嚇走了幾個年輕的女護士。醫院隻得臨時調配幾個男醫師助手來幫忙。這些正是林寶晨從被嚇出來的護士口中得知的情況。從送進醫院到現在,其間林格大聲喊叫五次,造成檢查中斷三次,情形十分可怕。然而病房的門一直緊閉著,將林寶晨擋在門外,連同一批被叫喊聲吸引來的學生。一直沒有人清楚地告訴他裏麵究竟發生了什麼,還有,林格到底犯了什麼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