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唱什麼?”
查理說:“歌。你唱歌,你解決問題。”他的語氣裏有些絕望,“歌。”
蜘蛛的雙眼就像就像雨後的水坑,查理看到了他此前從沒見到的東西:可能有些親情,還有迷惑,但大部分都是歉意,“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獅子站在一塊巨岩旁看著他們。猴子站在一棵樹上看著他們。老虎……
查理看到老虎。它正四腳著地,小心翼翼地移動。它的臉淤青腫脹,但眼中卻有一絲精光,看起來似乎特別高興有機會扳平比分。
查理張開嘴,一陣很小的沙啞噪聲冒了出來,仿佛他剛吞了隻情緒特別緊張的青蛙。“這沒用,”他小聲對蜘蛛說,“這是個笨主意,對嗎?”
“嗯哼。”
“你覺得咱們能直接離開嗎?”查理緊張地掃視著山腰和眾多洞穴,看到了創世以來所有的圖騰生物。有個人他上次沒見過:一個小個子男人,筆杆粗細的小胡子,檸檬黃手套,稀疏的頭發上沒有戴軟呢帽。
老人發現查理看到自己時,衝他擠了擠眼。
並不多,但足夠了。
查理深吸口氣,開始歌唱。“我是查理,”他唱道,“我是安納西的兒子。請聽我唱出自己的歌,聽聽我這一生。”
查理給他們唱了一個曾是半神的男孩,被一個刻薄的老婦人分成兩半。他唱了自己的父親,也唱了自己的母親。
他唱了許多姓名和詞彙,唱了現實下的基石,還有創造世界的世界,萬物之道下的真相,他為那些想要傷害他的人唱出了合適的下場和公正的結局。
他唱了這個世界。
這是首好歌,正是他的歌。有時歌中有詞,有時隻是韻律。
他唱歌時,所有動物都開始拍手跺腳,一起哼哼。查理感覺自己像個通道,唱出了所有動物融成的宏大樂章。他唱了鳥,唱了看著它們飛翔時體會到的魔力,唱了朝陽在羽翼上反射的光華。
圖騰生物們跳起舞來,跳的是它們自己的舞蹈。鳥女跳出鳥群的圓舞,扇動尾羽,搖晃嘴巴。
山腰上隻有一個動物沒有跳舞。
老虎甩著尾巴,他沒拍手,沒唱歌,也沒跳舞。他的臉上泛著淤青,身上滿是傷口和咬痕;一步一步悄悄走下岩石,最終來到查理跟前。“這些歌不是你的。”他吼道。
查理看著他,開始唱起老虎,還有格雷厄姆·科茨,以及所有以無辜者為食的生物。他扭過頭,發現蜘蛛正仰慕地看著自己。老虎憤怒地咆哮,查理接過這聲咆哮,把歌纏在周圍。接著他也發出了咆哮,就和老虎剛才一樣。至少開頭和老虎的咆哮一樣,但接著查理將它改變,讓它變成一種滑稽的咆哮,所有在岩石上看著他們的動物都大笑起來,他們實在忍不住了。查理又來了一聲滑稽的咆哮,就像所有模仿秀一樣,就和所有優秀的諷刺漫畫一樣,它凸現出這咆哮中本質固有荒誕之處。日後所有人聽到老虎的咆哮時,都會隱隱聽到查理的聲音。“滑稽的咆哮。”他們會這樣說。
老虎轉身背對查理,竄過人群,邊跑邊吼,這讓大家笑得更厲害了。老虎憤怒地退回自己的洞穴。
蜘蛛抬起雙手,做了個簡單的動作。
隨著一陣轟鳴,老虎的洞口發生崩塌,被落石掩埋。蜘蛛露出滿意的表情。查理繼續歌唱。
他唱了羅茜·諾亞的歌,唱了羅茜媽媽的歌,他唱了諾亞夫人悠長的一生,和她應得的所有幸福。
他唱了自己的一生,唱了她們的一生。他在自己的歌中,看到她們的生命像網一樣張開,一隻飛蟲撞在上麵。他用自己的歌把飛蟲包住,確保它不會逃走,然後再用新的絲線把網補好。
然後這首歌很自然地進入了終曲。
查理平靜地意識到,他喜歡給別人唱歌。此時此刻,查理已然知曉,他今後要做的就是歌唱。他會繼續唱下去,不是那些創造世界或者重塑萬物的魔力宏歌,而是能給人們片刻歡愉,給他們感動,讓他們暫時忘記煩惱的小曲。而且他知道在開口前自己總會害怕,總會怯場,永遠如此,但他也明白,這就像跳進遊泳池——隻是幾秒鍾難受的涼意——然後不適感就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
不會像現在這麼好。永遠不會。但也夠好的了。
他終於把歌唱完了。查理仰起頭,最後的曲調漸漸消失,崖頂的動物們不再跺腳,不再鼓掌,不再舞蹈。查理摘下父親的綠軟呢帽,用它朝臉上扇著風。
蜘蛛小聲說:“這真是不可思議。”
“你也辦得到。”查理說。
“我不這麼想,最後發生了什麼?我感覺你做了點什麼,但說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為咱們解決了問題,”查理說,“我想是這樣的。我不敢保證……”他確實不敢。歌曲結束後,歌中的內容漸漸消散,就像清晨的夢境。
他指著被岩石覆蓋的洞口。“這是你幹的?”
“對,”蜘蛛說,“至少我還能做到這件事,但老虎早晚會挖出來。說實話,我希望自己能做點什麼比把它關起來更狠的事。”
“別擔心,”查理說,“我做了,某些更狠的事。”
他看著動物們慢慢散去。父親已經不見了蹤影,他一點也不驚訝。“來吧,”他說,“我們應該回去了。”
蜘蛛在探視時間又去看望羅茜。他帶了一大盒巧克力,是醫院禮品店裏出售的最大的那種。
“給你的。”他說。
“謝謝。”
“他們對我說,”羅茜說,“我媽媽已經度過了危險期。她睜開眼睛,要麥片粥喝。醫生說這是個奇跡。”
“沒錯,你媽媽要東西吃,聽起來確實像個奇跡。”
羅茜打了他的胳膊一下,然後就把手放在那裏。
“知道嗎?”過了一會兒,她說,“你肯定以為我是傻瓜,但當我和媽媽被關在黑暗中時,我總覺得你在幫我,我感覺是你把那頭野獸擋在了外邊。如果不是你做了這些事,他會把我們殺了。”
“嗯,我可能真幫了點忙。”
“真的?”
“我不知道。我是這麼想的。我當時也有麻煩,而且我想到了你。”
“你的麻煩大嗎?”
“是的,超大。”
“你能給我倒杯水嗎?”
蜘蛛照辦了。羅茜說:“蜘蛛,你是做什麼的?”
“做什麼?”
“做什麼工作。”
“凡是我喜歡的工作。”
“我想,”她說,“我可能會在這兒多住一段時間。護士們告訴我,這裏非常缺乏教師。我很想親手改變這個狀況。”
“也許挺有意思的。”
“如果我留下來,那你會怎麼辦?”
“哦,如果你留在這裏,我肯定能找點什麼事做。”
他們的手指纏在一起,緊得就像船上的繩結。
“你覺得咱們能行嗎?”她問。
“當然,”蜘蛛嚴肅地說,“如果我厭倦你了,就會離開,找點別的事做。所以不用擔心。”
“哦,”羅茜說,“我不擔心。”這是實話。她溫柔的語氣下有種鋼鐵般的東西,你會明白她媽媽為什麼會有那副脾氣。
查理發現黛茜躺在沙灘上的一張涼椅上,還以為她在太陽下睡著了。但當他的影子碰到黛茜時,女孩閉著眼睛說:“嗨,查理。”
“你怎麼知道是我?”
“你的帽子有股雪茄味,你能盡快把它處理掉嗎?”
“不,”查理說,“我跟你說過,這是傳家寶。我準備戴到死,然後留給我的孩子。那麼,你還在警隊裏幹活嗎?”
“差不多,”她說,“頭兒說他們判定我是因為工作過度引發了神經衰弱,我可以休病假,直到感覺沒問題了再去上班。”
“啊,那是什麼時候?”
“不好說,”她說,“能把防曬油遞給我嗎?”
查理兜裏有個盒子。他把盒子了掏出來,放在椅子扶手上。“稍等片刻,”他頓了頓,“你知道,我們已經在槍口下出過那個大洋相了。”他打開盒子,“但這是給你的,我給你的。嗯,羅茜把它還給了我。另外,我們可以把它換成你喜歡的,選個別的款式,也許它根本不合適。但這是你的。如果你肯要它,以及,呃,我的話。”
黛茜把手伸進盒子,拿出訂婚戒指。
“哦。好吧,”她說,“隻要你不是為了把那顆酸橙要回去。”
老虎不住在洞口徘徊,焦躁地來回甩著尾巴。他的眼睛就像黑暗中燃燒著的盈綠火炬。
“整個世界和萬事萬物都曾是我的,”老虎說,“月亮、星辰、太陽和故事。我曾擁有它們全部。”
“我覺得有責任指出,”一個細小的聲音從洞穴深處傳來,“這話你已經說過了。”
老虎停住腳步,轉身向洞穴深處走去,他的肌肉起伏有致,像是水泉上套著的一塊毛皮地毯。他一直走到一具公牛的屍體前,然後輕聲說道:“對不起,我沒聽清。”
屍體內傳來一陣抓撓聲,一個小鼻尖從胸腔探出。“實際上,”它說,“我可以說是讚同你的。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兩隻小白手從兩根肋條間撕下一片幹肉,顯出一個顏色好像髒雪似的小動物。它可能是隻得白化病的貓鼬,或是某種換上冬季皮毛的變種鼬鼠。它有食腐動物的眼神。
“整個世界和萬事萬物都曾是我的。月亮、星辰、太陽和故事。我曾擁有它們全部,”他說,“早晚還是我的。”
老虎低頭盯著小獸,毫無征兆地拍下一爪,壓斷了條條肋骨,把屍體打成一攤泛著臭氣的碎片,同時也將小動物按在地上。它扭動翻騰個不停,但卻無法脫身。
“你留在這裏,”老虎的大腦袋正對著白色小獸的小腦袋,“你留在這兒,全仰仗我的耐心。你明白嗎?因為下次你再說一句惹人生氣的話,我就咬掉你的腦袋。”
“嗯嗯嗯。”鼬鼠似的動物說。
“你不想讓我咬掉你的腦袋,對嗎?”
“嗚嗚嗚,”小動物說道。它在巨爪的重壓下難受地扭動著,蒼藍色的眼睛仿佛兩片寒冰,閃爍不定。
“那麼你能發誓從今往後會守規矩,會保持安靜嗎?”老虎把爪子抬起一點,讓小獸說話。
“當然,”小白鼬特別有禮貌地說。接著它以鼬鼠的動作,一扭身把小尖牙刺進老虎的爪子。老虎疼得大吼一聲,揮動爪子,把小動物扇了出去。它撞在洞頂,彈到一處岩架上,隨後起身竄了出去,就像一條肮髒的白帶,朝洞穴最深處跑去。那裏洞頂低矮,靠近地麵,有很多地方可供小動物藏身,而大型野獸又無法進入。
老虎走到他可以到達的最深處。“你覺得我不能等?”他問,“你早晚得出來,我哪兒也不去。”老虎趴在地上,閉上眼睛,很快就發出了相當可信的鼾聲。
大約過了半小時,小白獸從岩石間鑽了出來,在片片陰影間竄行,朝著一塊大骨頭移動。隻要你不介意腐臭,那上麵就還有不少肉可吃。顯然它並不介意,不過想要吃到那塊骨頭,就必須從老虎身邊通過。它潛藏在陰影中,用悄無聲息的小腳向前移動。
當它經過沉睡的老虎時,一隻前爪拍了過來,按住它的尾巴,把它釘在原地;另一隻爪子則按在它的脖子上。老虎睜開眼睛,“其實,”他說,“我們似乎是被纏在一起了,所以我隻要求你努把力,我們都可以努把力。我不認為咱們會成為朋友,但也許咱們可以學會忍受彼此的存在。”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鼬鼠似的東西說,“情勢所迫,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隻得如此。”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老虎說,“你隻需要學會什麼時候該把嘴閉上。”
“凡事,”小動物說,“有利就有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