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6)(3 / 3)

“你爺爺去世的時候,他倆都來參加葬禮了。你廖叔叔一滴眼淚都沒掉,而那個人居然哭得暈過去了好幾次。”羅穎義歎了一口氣說道,“在那以後,近兩年,金鑫南活動的地點逐漸集中在東北,以盛興為中心,要去國外也最多是往東京、大阪、釜山、首爾、台北和烏蘭巴托跑;廖青跟我的來往倒是越發地少了起來,除了平時上課和其他教學活動以外,在校園裏也很少能遇到他了。”

“那現在您和金大大怎麼還能變成這樣?這不是說明金大大對咱們家還是多少有點感情的麼?至少對爺爺的師生情誼還是很真摯的,也至少要比廖叔叔強一點。”羅嘯春問道。

“不,恰恰不是這樣。”羅穎義緩緩地說道,“因為在你爺爺去世之前,他跟我說了一件事兒。”

“他跟您說了什麼?”

“當初在燕大,你金大大之所以沒有課講,其實是因為你爺爺跟係裏的人打好了招呼不讓他教課。”

“啊?為什麼?”羅嘯春有些驚訝地問道。

“因為你爺爺發現了,當初在調研所時,金鑫南的一篇十分重要的本地經濟建設的報告,是根據死去的劉輔州師兄抄襲的。因為劉輔州在出事兒之前,早就把那篇報告的草稿給你爺爺看過。那篇報告是要交給地方政府、軍區和國家相關部門的,如果攬下了這個重任,那麼金鑫南的前途無可限量。可你爺爺說,那篇報告,除了換了哥作者署名以外,其他的內容跟劉輔州的草稿一字不差。而且你爺爺還說,他一直懷疑劉輔州的死,跟金鑫南有關。”

“……那,爺爺有證據麼?”羅嘯春倒吸了一口冷氣。自己老爸剛才說的那些話,不僅僅是在說一個人的黑曆史,這件事情如果確鑿,被揭露在公眾麵前,不但對於燕幽大學是一筆很濃重的抹黑,而且對於國內整個經濟學界都是一場不小的震動,況且如果是懷疑金鑫南跟一個人的喪生有關,那麼這已經不能算是“八卦”或者“爆料”的程度了,這完全是一項指控。

“沒有。爺爺說,他到最後徹底病倒之前,都在想方設法查劉輔州的死因,可無論如何,那場事故鑒定確實找不到一點漏洞。可你爺爺在當年心裏很清楚金鑫南的野心有多大,而在劉輔州去世之後,金鑫南是最想接任調研所所長的職位、當然他也是最有資格接替的人選。你爺爺就順水推舟,讓他做了所長,卻借此先斷了他的學術影響力。”

“可他最後還是離開了燕幽大學。”羅嘯春想了想,又問道,“那他……知道爺爺對他的懷疑麼?”

“當然應該知道。在調研所裏委屈的那幾年,除了每天麵對一堆財經刊物和統計數據以外什麼都不能幹,那得把一個人的心智打磨成什麼樣?傻麅子也能熬成諸葛亮了,能熬過來沒瘋掉的都是修煉成妖的。國內十幾個國家大學的客座教授,全世界五十多個國家的訪問學者和榮譽學位,國家二十幾個學術類組織的核心成員,長江商學院的當紅講師。這樣一個人,偏偏要回到燕幽大學,如果他精神正常,那就有三種可能,要麼是在外麵出了什麼事待不下去了,要麼就是回到本地以後能撈到比在外麵得到的還多的一筆油水,要麼,就是榮歸故裏、威加海內兮,該報恩的報恩,該報仇的報仇。你爺爺死了,他要是真的為了報仇回來,那他指定就是衝著我來的。”

這麼多話,羅嘯春聽得覺得後背發涼;可在他的意識裏,無論是自己的父親,無論是名滿天下的金鑫南教授,還是那個自己從小到大就沒看他給自己一家三口好臉過的廖青叔叔,無非都是在大學裏講課寫黑板字的,充其量也就是80年代知識分子之間相互傾軋的一種延續而已。論起恩仇,也頂多是學術上意見相左,研討會上辯論幾番,在跟周圍同事或是跟自己關係比較親密的學生發發牢騷而已,除此之外,還能怎樣?總不能像夏至他們那樣,找兩個人半夜蹲在小區院裏黑自己一下吧?

“那他衝著您來能幹些什麼呢?”羅嘯春疑惑地問道。

“他最後的最後要幹什麼,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隻是昨天半夜我接到校行政委員會和校黨委領導的兩通電話,說是他們昨晚開了個臨時會議,決定從經濟學院的經管係、社會科學院的政治經濟係、以及老商學院合並,並且把之前的兩個涉外商學院一齊吸收,組成新的商學院,讓金鑫南任院長、兼任教學部副部長。他升官發財我不阻攔,但是從我手裏調人分裂出去,明顯是要擠兌我!我一手栽培的教學精英,全成了給他養的兵了,這就是衝著我來的!”

“所以您就犯心髒病了?就因為這?”羅嘯春有些哭笑不得,他搖搖頭說道,“爸,不是我說您,您真應該放寬點兒心。要我說,商學院和經濟學院,向來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不自古以來就是這麼一回事麼?您看看像我上的麥克唐納大學,在加拿大也是有快兩百年的曆史了吧,現在的商學院,最開始也就是經濟學院的一個係,結果您看看現在,商科成立一個院、經濟學倒成了社會學院的一個係了……這麼多年翻來覆去,都還照樣是一回事麼?要我說,弄不好,燕大的經院早晚也得跟我們MDU一樣。”

“你胡扯什麼!”羅穎義微微皺起眉頭,瞪大了眼睛看著羅嘯春,“你小子!我告訴你多虧你爺爺已經不在了。你忘了經院是你爺爺一手創辦起來的麼?那是咱們羅家的一份精神遺產!為了咱們羅家,為了你爺爺的名聲,我不可能就這麼善罷甘休……你這話要叫你爺爺聽見了,他不一定氣成什麼樣?再說了,事情也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這一句話,羅嘯春一下子想到了上午來看自己父親的人裏麵,有幾個自己的手下和實習生,他們在走廊裏細細碎碎的討論,正巧被在送別人下樓的羅嘯春聽了個大概:言下之意就是說眼下又到了學校彙報評級的時候,正廳級幹部的提名隻有兩個,一個是羅穎義,另一個就是金鑫南。羅穎義再過八年多就到了該退休日子了,如果評上正廳級,在退休之前被提拔為校級領導是無可厚非的,這樣的話退下來,能得到個滿堂彩,一輩子也算圓滿;而金鑫南雖然是名滿天下的學者,但是政治上一直沒有作為,如果能評上正廳級,那就好比一步登上了奧林匹斯。——這下子羅嘯春全明白了。羅嘯春搖搖頭,看著躺在病榻上的老爸,他覺得他們這一代人活得真累,從小生長在階級鬥爭運動中,青年時期要為知識和自我認知辯論,成人了工作了還要這樣相互你爭我奪。可是羅嘯春對此又不能說什麼,如果是夏至、秋秋和羅冬雪他們仨,羅嘯春還能說兩句;可麵前這個爭強好勝的人是自己的爸爸,作為一個兒子,他沒資格對此品頭論足,盡管他從小時候就積累起的那些不太美好的記憶,全都是因此而牽連。

“嗬嗬,我是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羅嘯春看著天色越來越黑的夜空,搖搖頭笑了笑。烏雲散去了之後卻又聚集在一起,周而複始,可天上就是不下雨。“我一個在大學裏長大的人,到現在也沒辦法理解你們大人之間的那些事兒。”

羅穎義聽完這句話,目光柔和了下來,卻又變得和外麵的天色一樣的暗淡,臉上浮現了一絲深沉的關懷和憂慮。他伸出手,僅僅抓了抓羅嘯春的手腕,然後拍了拍他的手背,說道:“兒子,這麼些年,你還在生爸爸的氣麼?”

羅嘯春抬起頭看了看羅穎義,想了想說道:“您這是說的什麼話?哈哈,哪有兒子記老爸的仇的?”

“那你倒是說說,拋去你後來工作的五年,你上大學的時候為什麼不回家?甚至連你畢業典禮都不跟家裏人打一聲招呼?”

羅嘯春看著老爸的眼睛,想說什麼,卻如鯁在喉。

其實如果不是羅穎義提起來,羅嘯春早就忘了,在自己出國之前、在2005年的那個元旦,他們父子之間其實大吵了一架。那時候羅嘯春的成績雖然還算優異,但距離“一清二北、三複四交”還有一定距離,但羅穎義竟如發了瘋地一般一定要逼著羅嘯春考上四所大學其中的一所。幾次模擬考試,羅嘯春的成績還是不能達標,最後才決定讓羅嘯春出國上學,可情緒就在那年的元旦爆發。除夕的時候在爺爺奶奶家雖然依舊過的熱熱鬧鬧的,但是那時候,羅嘯春已經好幾天沒跟老爸說話了。

那時候羅嘯春立誓,出國讀書這幾年絕對不再回家一次,然而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竟然能把這誓言遵守得那麼嚴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