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太平記》與《三國演義》中的戰爭描寫(2 / 3)

正麵戰場上早已煙塵滾滾,殺聲震天,但桂川兩岸的足利高氏陣地卻依然按兵不動,軍士們仍在酒酣耳熱地飲酒作樂。直至探子來報,說正麵戰場上北條軍大將已經陣亡,全軍已經潰散,足利將軍這才下令扯起叛旗,投向天皇。(卷九)

這裏的足利高氏,全然一副投機家的卑鄙嘴臉:深受信任,卻要背叛親人;出於私憤早想謀反,卻還要坐山觀虎鬥,以便坐收漁翁之利。直至一方確實敗了,這才投向勝方。怪不得後來與之爭權的新田義貞要非難他“忍乘鷸蚌之弊,快為狼狽之行”(卷十四)。

如前所述,今本《太平記》共四十卷,前三十卷成於足利高氏在世時,曾經其弟足利直義過目並下令作過大規模修改,嚴令“於修改完畢之前不得外傳”(今川了俊《難太平記》:見山崎正和譯《白話日本古典15·太平記》p348)。但就在這樣一部由對足利高氏“懷有極大敬意”(長穀川端《太平記研究》)的作者寫成,又經其弟過目並令人作了大規模修改的作品中,仍保留有於《演義》作者看來絕不能容許的描寫,這說明:《太平記》作者對政治並不關心,對作品人物的氣節、立場等並不重視,在他們看來,為誰而戰純屬個人私事,可以根據個人的情況來自由決定。

(三)鬥智與鬥勇

《演義》作者把個人的參戰與國家、政治相聯係,而《太平記》作者將兩者相隔離。因此於戰爭敘事中,前者重視對戰前政治鬥爭的描寫,後者則不重視甚至無視。一如上文相關部分小標題的對比所顯示,在《演義》中,赤壁之戰熱熱鬧鬧寫了八回,其中的四分之一、整整兩回卻隻寫了孫·劉聯盟的建立;與之相較,《太平記》中描寫京都之戰的卷九一開始就是“話說先帝後醍醐既已上了船上山,便派出大軍來打京都。六波羅感覺吃緊,連連派快馬飛報關東。相摸入道聞報大驚,急召眾人商議,最後決定拜名越尾張守為大將,率外族大名二十名,統軍馳援京都,同時分兵一路攻打船上山”,接著就寫足利高氏如何病未痊愈卻被征召,因此氣憤等等,隻字未寫幕府為討伐叛逆(後醍醐被流放後,幕府另立有新天皇)而進行的輿論準備等。卷十鐮倉之戰也一樣。軍事鬥爭本來應是政治鬥爭的延續,但在《太平記》中軍事鬥爭卻取代政治鬥爭,成了兩個政治集團鬥爭的全部。

戰場上的廝殺靠戰士,戰場外的政治鬥爭則通常在上層,在將帥的層麵上進行。因此,對政治鬥爭的不重視就決定了作者在戰鬥敘事中不可能突出將帥。在《太平記》中,作者雖也著力描寫將帥的英勇,但絕不無視普通士兵。如在京都之戰中,作者於第六節“官軍進攻六波羅”中就幾乎用了一整段的篇幅來描寫“宇野、柏原、佐用、真島等地三百壯士”的英勇奮戰和所向披靡。這三百壯士連名字都沒有,是名副其實的“無名小卒”,但作者卻不惜筆墨地詳加描寫,因為他們作戰英勇,表現出眾。在作品中,無論將帥抑或士兵,隻要你表現出眾,不同一般,作者就會一視同仁地予以關注,詳加描寫。但在《演義》中卻基本不見有對無名小卒的具體描寫。《演義》中的戰鬥敘事基本都是一個模式:兩軍對陣,大將拍馬出戰;見分曉後,勝者追擊,敗者潰逃。作者描寫的隻是戰將,對一般士卒則視而不見。赤壁之戰是數萬孫·劉聯軍與數十萬曹魏大軍的大會戰,但在作品又能見有幾個士卒在廝殺?或有遠景式的概括,卻無近景式的特寫,大將一個個有聲有色,士卒卻無一個略有頭臉,以至於你隻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卻不能真正目睹他們的活動,耳聞他們的叫喊。

同樣是對大將的描寫,兩作品的著重點也不一樣。《太平記》作者重寫的是動作而非智慧,是鬥勇而非鬥智,譬如京都·鐮倉兩大戰役描寫中就幾乎全無鬥智的情節。卷十的鐮倉戰役中倒是有“三浦義勝獻良策”(第三節),但那“良策”其實隻是對形勢的分析,而並非對戰略戰術的建議。如:

(新田義貞反叛後遭幕府討伐,大敗而退。無計可施時,三浦義勝帶了六千生力軍來投。義貞大喜,因向他征求作戰意見,義勝答曰:)“方今天下一分為二,各自都為生存而戰,勝負一時難定。但最終的勝負須賴天意,將軍為天下太平而戰,又何愁不勝。義勝今與將軍合兵一處,可得十萬餘眾。敵軍雖然勢大,但烏合之眾不堪一擊,我等又為何不與之決一雌雄呢?”

義貞以“敵軍新勝,士氣正旺,而我軍新敗,將士疲勞,恐難以為敵”表示了自己的擔心,對此義勝引項梁例子開導道:

“義勝相信今日之戰必勝。將軍請想,當初秦楚大戰時,楚將武信君曾以區區八萬兵大敗秦將李由八十萬大軍,斬首四十餘萬。但此後便日漸驕傲,怠於軍備,以為秦兵不足懼。楚軍副將宋義為此曾諫曰:‘戰勝而將驕卒惰者敗,今將軍如此,楚國必敗無疑。’後果如其言,武信君為秦左將軍章邯所敗,楚國遂亡。義勝已暗中使人偵察敵營,見敵將驕傲有如武信君,故知當日宋義之言必再應驗,將軍可請無憂。”

這就是三浦義勝對新田義貞所獻良策的全文,其中或有分析或有激勵,卻沒有計劃沒有謀算。但《演義》正相反,作品更重視的是智慧而非動作,是鬥智而非鬥勇,就連那以蠻勇著稱的猛張飛,也不時會施些小計(如第41回的長阪橋畔疑兵計與第63回的巴郡城外誘敵出戰等)。至於神機妙算的諸葛亮,那更是作者刻意塑造的智絕人物。一場赤壁大戰僅八回,戰前的鬥智卻寫了整三回,較戰場上的廝殺描寫還多一回。如果考慮到孫劉聯盟的建立既是政治鬥爭更是智謀鬥爭的結果的話,則赤壁之戰中的鬥智描寫就更是鬥勇描寫的兩倍有多。而且有設計的有中計的,有用苦肉計的有用連環計的,真真假假,好不熱鬧,而戰役的勝敗就這樣被決定在了蔣幹、闞澤等幕賓、參謀的江上來往之間,決定在了眾武將的開始廝殺之前。與《太平記》相較,明顯可見《演義》作者對鬥智描寫的重視,但仔細閱讀作品,卻不難發現於赤壁之戰中,操縱全局的實際隻有孔明一人:孫劉聯盟由他力排眾議才得建立並維持;赤壁大火由他請來東南風才得燒過長江。詭計多端的曹操屢遭周瑜算計,但足智多謀的周瑜卻翻不出諸葛亮的掌心。被打敗的曹操在逃命中還自以為是,每每笑話孔明,卻沒有一次笑到了最後,因為他的一切都未出乎孔明的預料,就如孫悟空怎麼也沒能翻出如來佛的手掌一樣。甚至關雲長因感舊恩而於華容道上私放曹操,為吳·蜀兩國留下了一大後患之舉,也被寫成是孔明“夜觀乾象,操賊未合身亡。留這人情,教雲長做了,亦是美事”(第49回)。

作者“狀諸葛亮之多智而近妖”(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視之為全書的重要人物乃至中心人物。全書一百二十回,寫了近百年的事,其中有七十回寫的是孔明自207年出山至234年病死軍中的27年之間事情。人未出場就大肆渲染,讓人“如雷貫耳”;歸天之後還要讓活仲達見死諸葛而喪膽。赤壁之戰削弱了曹魏勢力,導致了三國鼎立,而這隻不過是諸葛亮徐圖中原戰略構想的初步實現……這一切都充分說明了隻有孔明才是作品中熠熠生輝的真正主角。

作者如此突出孔明,原因或不止一個,但為強化“尊劉反曹”主題或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如上所論,《演義》或成於元朝末年,而元末正是以恢複漢族的趙宋政權為號召的起義鬥爭在全國各地風起雲湧的時代。自南宋以來即強烈表現於詩文中的“我雖有酒,不祀曹魏”(王十朋《謁昭烈廟》)、“邦命中興漢,天心大討曹”(陸遊《聞虜亂詩》)的“尊漢抑曹”思想感情,當時早已成了廣大漢族人的共同願望。因此“生活在紅巾起義環境中,甚至參加過農民起義事業的羅貫中”,自然要“根據人民的思想感情和願望來否定曹操”(劉知漸《三國演義新論》),肯定劉備,並如此讚美、突出為劉漢王朝的複興而鞠躬盡瘁的孔明了。

現在的流行本是清初毛宗崗的修改本。“嘉靖本固然已體現了擁劉反曹的主題和傾向”,但毛宗崗“為了深化擁劉反曹的主題,凡是不利於劉蜀英雄形象的言行描述,盡皆刪削或加以改寫、詳注”(葉維四等《三國演義創作論》),因而其擁劉反曹的立場更加鮮明。

清初和元末一樣,民族矛盾也十分尖銳,江南各地甚至還在繼續著抗清的活動。考慮到這一曆史背景,很自然地,“毛氏的擁劉反曹、帝蜀仇魏不能不和這種自覺的民族意識有關”,而“借曆史事實隱喻現實,借文學抒發胸臆,這也是常有的事”(同上)。

換言之,即作者重寫將帥謀略,重要原因之一是為突出孔明;而對孔明的讚美,則是為了抒發自己的情感,表達自己的誌向。因而作品不僅突出了孔明的神機妙算,而且強調了他“成大業,興漢室”的政治抱負,濃墨重彩地描寫了他在白帝城接受托孤後為複興漢室而鞠躬盡瘁的忠誠與執著。不僅如此。就是那些飽受戰爭之苦的老百姓,作者也沒忘記讓他們表示了自己“寧死隨使君”(第41回)的願望。

與之相反,《太平記》中的老百姓則見利忘義,朝秦暮楚,毫無立場可言。原本歸順後醍醐、支持大塔宮(後醍醐皇子)的村民們,一聽說北條幕府懸賞重金要買大塔宮人頭立刻就變了心(卷五);宗教中心叡山的和尚們更是有奶便是娘,收了後醍醐的莊園便支持天皇軍,得了北條氏的土地便轉而支持幕府軍(卷八)……而且絲毫不以為恥。村民和尚如此,如上所述,將軍武士也如此;作品人物如此,作者也如此,絲毫未曾想到要為之虛飾、隱惡,因為他們不以之為惡。顯然,《太平記》作者的政治立場並不鮮明,他們並不想在作品中表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和理想。那麼,他們要表現的是什麼呢?

(四)戰爭與抒情

一場戰役之後通常總有勝負。在相互攻伐相互吞並的動亂時代,勝者必須繼續戰鬥,否則仍可能被吞並;而敗者則或重整旗鼓,以求東山再起,或就此絕望,一死了事。兩相比較,於敗者描寫中《演義》更強調的是前者。譬如赤壁大敗後曹操死裏逃生到了南郡,第二天就喚曹仁來說:“吾今暫回許都,收拾軍馬,必來報仇”,讓曹仁好生守住南郡。如此慘敗卻還要“必來報仇”,可謂“生命不息,戰鬥不止”。但“生命不息,戰鬥不止”者不僅曹操,袁紹、劉備,三國中人物幾乎個個都如此。

但《太平記》中人物多不如此,作者更重視的是敗者的自殺描寫。由上文所列卷九、卷十各節標題即不難發現:無論是在京都之戰抑或鐮倉之戰的描寫中,作者都不惜動用一個又一個完整的章節來詳細描寫敗者的自殺,如“越後守仲時及其部從自殺”(卷九·8)、“赤橋相摸守及本間自殺”(卷十·5)、“高時及其一族於東勝寺自殺”(卷十·15)、“信忍自殺”(卷十·9)、“鹽田父子自殺”(卷十·10)、“鹽飽入道自殺”(卷十·11)、“安東入道自殺”(卷十·12)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