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3)

“我是吳本良,上你家找牛來了!”

林國棟聽他又提起找牛,連忙分辯:

“你不是已經到我家牛欄裏看過了嗎?我家哪有你家的黃牯牛哇?”

本良見他不開門,也就老實不客氣,打身邊拔出七寸鋼刀來,插進門縫兒裏去往旁邊一撥,門閂移動了一點兒,再撥兩下,門就開了。本良藏好刀子,一腳把門踹開,跟腳就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本善緊跟在本良後麵,回頭又把門兒輕輕地關上。本良更不打話,大踏步走到兵器架旁邊,指著破竹席上沒皮沒頭的牛身子單刀直入地問:

“你說我家的牛不在你家,那你倒是說說,這頭牛又是誰家的呢?”

林國棟一看本良來勢非善,心裏先自有幾分膽怯,又見本善氣虎虎地跟在後麵,心裏更是一陣陣發毛,慌忙向身邊的來旺兒使個眼色。來旺兒會意,轉身往前院兒去了。林國棟這才強打精神,裝出一副坦然自若的神態雙手一攤說: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今天買了頭牛······”

“那麼說,就是那頭花牛囉?”

“那還用說,你知道還問什麼!”

“不見得吧?隻怕花牛是假,黃牯是真。要真是花牛,你把牛皮拿出來我看看!”

吳本良步步緊逼,林國棟步步後退,已經到了山窮水盡後退無路的地步,隻好拿出“耍賴”這一招看家本事來抵擋一陣:

“這個你管不著。我宰我家的牛,你丟你家的牛,難道你家丟了牛就不許我家宰牛了嗎?天下哪有你這樣不講理的?你們倆半夜三更地闖進我家裏來,是存心找碴兒還是怎麼著?”

本良知道他是理屈詞窮了,沒有辦法,這才虛晃一刀,以攻為守。好在自己是心中有數的,不怕他,幹脆將他一軍:

“你宰的是花牛還是黃牯,你心裏明白,我心裏也清楚,講理不講理,咱們看牛皮:牛皮是花的,我承認理虧,給你賠禮道歉;牛皮是黃的呢,你包賠不包賠?”

這一軍正將在要害上,林國棟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支吾半天,隻好繼續耍賴:

“你憑什麼來查我的牛皮是花的還是黃的?我宰我的牛,管不著你家的什麼事兒!你要是有本事,上縣衙門裏告我去呀!”

這確實是最後一招兒了。表麵上的聲勢洶洶,掩蓋著內心的空虛,拍著胸脯子充好漢的人,骨子裏卻比耗子還要膽小。林國棟祭起“上衙門”這宗法寶以後,自己嚇了自己一跳,臉皮刷地一下就黃了。本良聽了,不由得冷笑一聲,順手從兵器架上拔下一支鬆明來遞給本善說:

“林老太爺要跟咱們打官司,咱們不能不奉陪。不過嚜,俗話說得好:‘捉奸要雙,捉賊要贓。’沒贓沒證的,咱們怎麼上衙門告人家去?別的先甭說,你先到牛欄去看看有沒有咱們家的大黃牯吧!”

本善接過鬆明來,轉身就向牛欄走去。這一來可把林國棟給急壞了,要想去攔,哪裏還攔得住?急得他大聲叫來喜兒。來喜兒不得不轉身去追本善,卻叫本良一把拽住了,說:

“你們牛欄裏沒有我家的黃牯牛,還怕我們看怎麼著?”

話音兒剛落,那邊本善就叫開了:

“大哥快來!咱家黃牯的頭和皮都在欄裏呢!”

本良一聽,二話沒說,拔下另一支鬆明就奔牛棚走去。火光中隻見本善站在牛欄裏,一手舉著鬆明,一手在擺弄一個大牛頭。本良探身到牛欄裏正想看個仔細,一眼卻看到牛欄旁邊有一個燈籠殼,已經踩扁了,就手拾起來一看,上麵有一個筆劃極粗的扁宋體大紅“吳”字,正是立誌剛才從家裏提出來的那盞燈籠。再照一照欄裏欄外:插蠟燭的燈籠盤兒歪倒在牛欄裏,半支家製土蠟滾在一邊兒;欄外地上一攤鮮血,已經凝結成黑紫色,一把小石鎖,也不知什麼時候搬到牛棚裏來了,上麵也沾滿了黑紫色的斑斑血跡。看到這些東西,本良臉色一下子變得蠟白。一抬頭,正好看見林國棟就站在牛欄門口,不禁氣得渾身發抖,一步躥上去當胸一把抓住他領口,哆嗦著嘴唇大聲喝問:

“你把我爹弄到哪裏去了?說!說不清楚今天我就劈了你!”

林國棟被本良像抓小雞子似的抓在手裏,再看看本良,滿臉漲得血紅,兩個眼珠子努出來像銅鈴兒似的,好像要把人一口吞下去,早已經嚇成了一攤泥,兩個膝蓋兒突突地抖個不住,渾身上下就跟篩糠一樣,隻聽見上牙磕著下牙得得地響,哪裏說得出話來!

正在這個時候,隻聽得牛棚外麵大喝一聲:

“鬆手!吳本良你夜入民宅,要想行凶殺人怎麼著?”

話音未落,一塊磚頭從門外飛了進來。本良眼快,一轉身躲開,就手把林國棟往上一提,不偏不斜,那塊磚頭正好打在林國棟的後腦勺上,隻聽得“哎喲”一聲,就翻了白眼兒了。

門外林炳見一磚頭沒打著本良,倒傷了自己父親,也急了,挺起手中三尺劍,就要進門來跟本良拚命。本善見林炳拿的是短家夥,就手從牛欄門旁邊抄起一把四齒兒鋤來,衝出門去接住林炳廝殺,一邊嘴裏還大聲地嚷:

“姓林的:你害死我大爺,宰了我家的牛,你太欺負人了,今天我跟你拚啦!”

本良見本善接住林炳動起手來,怕他吃虧,趕緊扔下林國棟,在牛欄旁邊找到了一根扁擔,就衝出門來助陣,正好林煥手執一把厚背單刀趕到,就接住本良廝殺。來旺、來喜兒見他們四個刀光劍影,四齒兒扁擔,扭作一堆兒,攪成一團兒,隻聽見劈劈啪啪,乒乒乓乓,鋼鐵竹木相碰相擊的聲音亂成一片兒,四個人做兩堆兒團團轉,就跟走馬燈似的一來一去猛砍猛殺。兩人自知武藝相差太遠,插不進手,隻好遠遠地站著看,看得入神,倒把林國棟的死活給忘了。

本善跟林炳交手,武藝上本來就差一著,使的家夥又不稱手:四齒兒鋤這種農具,當地人用來起圈肥、翻水田、抹畦埂,又大又重,光鐵頭就有三斤多,慣性很大,往出砍容易,往回掣卻困難,頭上又沒尖兒,隻能掄砍,不能劈刺。家夥不好使,功夫上本來就差人一著;兩者相加,本善分明處於下風。林炳使的是寶劍,雖然比四齒兒要短些,但卻輕巧靈活,能搠能刺,能劈能砍,而且是他練了多年的拿手本事。四齒兒來勢凶猛,隻要躲開鋒頭,別拿寶劍去硬碰硬地抵擋,而在對方往回掣家夥的片刻,抓時機猛劈猛刺,就能以巧取勝。林炳和本善雖然是同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徒弟,但林炳是專業習武的童生,有充足的時間和條件勤學苦練,盡管武藝及不上本良,比起本善來,卻又不知要高明多少。這會兒兩個人在月光下交鋒,雖然看得不怎麼真切,一個是且拿四齒兒當大刀,使的是上砍、中掄、下掃三路解(xiè謝)數:砍如泰山壓頂,掄如蛟龍擺尾,掃如秋風刮地,沉著不慌,手法不亂,神鬼莫測,變化無窮,一把四齒兒舞得左盤右旋,上下翻飛,步步進逼,猛打猛衝,一步緊似一步,一著猛似一著,恨不得一下子把林炳砸成肉泥爛醬方解心頭之恨;一個是以退為進,以守為攻,全仗著眼明手快,腿腳利索,覷得真切,看得分明,前後騰越,左右翻滾,使出貓躥、狗閃、猴蹦、兔跳四宗看家本事來,躲得十分幹淨利落。隻見那把四齒兒在他頭上、腳下、前後左右旋風一般呼呼直響,一閃而過,卻沒有碰傷林炳一絲一毫。躲閃之外還要瞅冷子賣破綻挺劍還擊,惦著等本善精疲力盡、骨軟筋酥之後再給以致命的一劍,置他於死地而後已。

這一場戰鬥,如果本良戰林炳,本善戰林煥,再加上雙方都有稱手的家夥,應該說還是勢均力敵的。如今陰差陽錯,鬼使神差,讓本善和林炳幹上了。如果林煥晚出來一步,本良可以直接奔林炳去,讓本善去對付林煥。現在四個人同時交上了手,想換過來都不可能了。

本善猛打猛衝,猛殺猛砍,見自己的進攻回回落空,處處失著,總占不了上風,不覺煩躁起來。略定一定神兒,掉過四齒兒來先照林炳腦袋上橫掄一下,趁他低頭躲讓還沒有抬起頭來的工夫,順勢掣回四齒兒,掄圓了家夥使出全身力氣大喝一聲兜頭蓋腦地猛砸下去。這一招兒,在武術刀法中叫做“明探東海,暗劈西山”,頭一下隻是虛晃一招兒,真正的力量都用在第二下上,訣竅則是第一要快、第二要準、第三要防反擊,要掄得出去,掣得回來。這種武術中常使的解數,林炳是練武的把式,還有個不明白的麼?見他頭一下掄過來輕飄飄的,力道不足,勁頭不大,早已經防著他第二手,就在他家夥還沒有掉過頭來的當口,不單不向後躲,反而趁勢挺劍向前麵迎去。本善運足了全身力氣向前砍,身子不由地也就往前衝,沒想到林炳也猛撲過來,倆人撞了個滿懷。本善的四齒兒掄空了,砍在地上,林炳的寶劍由於倆人都十分用力,一下子就從本善的心窩兒裏刺了進去,從後背上穿了出來。本善大叫一聲,咕咚一下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林炳拔出劍來,轉身正想和林煥兩個並力雙戰本良,門外二虎扒在門縫兒上觀戰,見本善倒下了,林炳也奔向本良去,恐怕本良有失,回頭一推本厚,說了聲:“你快到村子裏叫人去!”說著,衝進後院兒,撿起本善扔下的四齒兒來,照林炳的後腦勺猛力砍了下去。林炳聽得身後腳步響,估計回頭已經來不及了,幹脆盡力往前一跳,躲過了四齒兒,這才回過頭來,接住二虎廝殺。本忠見二虎都上陣了,自己哪兒還按捺得住?也回頭對本厚喊了聲:“你快去多叫一些人來做見證,別讓他們耍賴!”說完,拔出七寸鋼刀來,跟腳也跳進了門去。

林炳剛和二虎交上手,一看本忠又奔自己來了,再看看來旺來喜兒站在一邊兒還是跟傻瓜似的睜大了眼睛隻是看,就大喝一聲說:

“來旺來喜兒!學的本事都喂了狗啦!”

來旺來喜兒急忙從兵器架下麵撿起剛才扒牛皮用的那兩把牛耳潑風刀來,迎了上去。一看來的是本忠,三個人都遲疑起來了。來喜兒跟本忠是對天磕過頭的拜把子兄弟,這一節盡管林炳和林煥不知道,作為他的哥哥,來旺兒是知道的。事到如今,哥兒仨兵刃相見,不打固然不行,真打卻也不行。怎麼辦呢?這就隻剩下假打一條路子了。三個人拿的都是短家夥,來回追逐,圍著兵器架、石墩子繞圈子,跟捉迷藏似的,一邊裝作廝打模樣,眼睛卻隻顧往林炳那邊兒看。對本忠來說,目前暫時隻能牽製住來旺來喜兒,不讓他們去幫林炳、林煥,減輕本良和二虎的壓力,目的就算達到了。

本良接住林煥交手,一個使單刀,一個使扁擔。論本事,林煥不是本良的對手,可林煥使的是真家夥,本良隻拿一條竹扁擔,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又怎麼施展得開?兩個人一來一往,你砍一單刀,架開去,我打一扁擔,躲開了,一方麵是家夥不稱手,一方麵也因為本良與林煥從來沒有過磕碰爭執,更沒有紅過臉,本良是個十分本份的人,恩怨分明,一時間也不想使出煞手來對付林煥,所以兩人激戰多時,並不見什麼高低勝負。

那邊兒林炳呢,可不像本良似的廝打還講什麼仁義之心,早就在等待時機要把本善置於死地。本良正和林煥殺得不可開交,忽聽得本善大喝一聲,接著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叫,混亂中還隻當是本善使出了看家本事把林炳打倒了呢,偷眼往那邊兒一看,卻見倒下去的是本善,林炳正挺著寶劍奔自己殺來,吃了一驚。又見二虎和本忠不等招呼都殺進來了,這才覺著不好,賣個破綻,讓林煥一刀砍過來,自己卻閃在一邊兒,掄圓了扁擔照林煥後腰上打個正著。林煥一刀沒砍著,後腰上倒吃了一扁擔,一個趴虎,往前栽了個嘴啃泥,噹啷一聲,一把單刀扔出去有一丈多遠,躺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本良不顧林煥是死是活,扔掉扁擔,一個箭步躥過去,撿起那把單刀來,回頭就奔林炳。林炳戰二虎,雖然比戰本善要吃力得多,不過也還遊刃有餘,即使不能把二虎刺倒,也不會讓二虎砍著。這會兒本良手裏有了一把單刀,有如猛虎添翼,殺上來雙戰林炳,林炳哪是他們兩個人的對手?院子裏六個人做兩堆兒廝殺,三個是假招子,好像是全武行戲曲中的打出手,真刀真槍,真紮真打,可就是不挨皮肉。另三個是真拚命:舊恨新仇一齊湧上心頭,每一刀下去,都想把對方捅個透心兒涼,削下對方的葫蘆瓢來才解氣。本良是使刀的能手,去年校場比武,林炳是領教過的;二虎的本領,林炳以前沒跟他放過對,不知道,就憑剛才的三個回合,哪怕是跟程咬金一樣,攏共就這三斧頭呢,也實在不是好對付的。三個人你一刀,我一劍,瞅不冷地又飛來一四齒兒,走馬燈似的轉著圈兒廝殺。剛轉了三個圈兒,林炳就已經汗流浹背,顧此失彼,隻覺著前後左右四麵八方全是本良的刀光在閃,頭上腳下都有二虎的四齒兒在晃,躲閃招架尚且漸漸地無能為力起來,哪裏還有還手的空兒?偏偏本良的刀法又是越攻越猛,越攻越緊,上下四方,隻見一道道白光,究竟那把刀在什麼地方都看不清楚,又怎麼個架隔法?再說,單刀的份量本來就比寶劍要重好些,本良又是個石匠,臂力特大,舞起那把刀來,像一陣風似的,隻聽見呼呼山響,當頭砍下來,真有千百斤重。林炳的寶劍盡管是龍泉名產,鋼火特別,剛中有柔,柔中有剛,但到底是件防身的兵器,真正廝殺起來,絕對比不上一把單刀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