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頭露尾,偷牛賊當場出醜
躲災避難,殺人犯遠走高飛
本良帶了四個兄弟再次來到林村,已經是深夜了。小村莊裏沒人打更,不知道幾更幾點,估摸著大約是亥正已過子時未交的光景。下弦月出來得晚,這時候也已經斜掛在天邊,向人間傾瀉著慘淡的銀光。
五個人走到林家大門口,黑漆大門關得嚴嚴實實的。門上的兩個黃銅大獸環,在月光下一閃一閃地發亮。一對白石獅子蹲在大門兩邊,左盼右顧,咧開大嘴,好像就要哭出聲兒來。四根黑漆杉木大旗杆,筆杆兒朝直地刺向這月光如洗的深秋夜空,為這家顯赫一時的進士門第增添了不少豪強、權勢、神秘、恐怖的氣氛。
大門裏麵,用騎縫立式大門杠頂著,從門縫兒往裏看,連一絲兒燈光人影兒也瞧不見。側耳聽一聽,裏麵沒有一點兒動靜。
莊戶人家,燈油是寶貴的,晚上沒有特別要緊的事情,大都天一黑就上床睡覺,第二天一早才能起五更搶亮光多幹一些活兒。這會兒都快子時了,村民們早已經進入了香甜的夢鄉。周圍是一片沉寂,隻有求偶的秋蟲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啾啾唧唧,低聲鳴唱,給這座死一般寂靜的村莊增添一分生活的氣息。
本良抬頭看看林家的院牆,兩丈多高,青磚砌就,白灰鉤縫兒,連個摳手的地方都沒有,哪兒上得去?他躊躇了片刻,對兄弟幾個小聲地說:
“爹沒回來,當然是在裏麵,可裏麵又連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這就透著有幾分奇怪:看起來,這件事情還真是凶多吉少。如今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就是龍潭虎穴,也不能不闖了。不進去探個究竟,怎知道爹的生死下落?不過咱們也不能五個人貿貿然都進去。我的意思,我和本善去敲門兒,二虎跟你們兩個在大楓樹後麵先躲著,要是鬧翻了,幹起來,我就打口哨。你們聽見了,一個就使勁兒砸門,另兩個到村子裏去大喊大叫,把鄉親們都驚動起來。隻有當著眾人,咱們才好說話。”
二虎一聽,直搖頭說:
“不好,不好!要是他們真的做出來了,當然早就做好了吳家人找上門來的準備。如果你們隻去兩個人,又抓不到什麼證據,他給你來一個死不認賬,一口咬定沒人來過,你有什麼辦法?如果讓你抓到了證據呢?他們就會一不做二不休,連你們兩個一起收拾了。別以為你的武功比他強,他就不敢怎麼著你。明刀明槍是一回事兒,背地裏暗算又是一回事兒。猛古丁給你來一個突然襲擊,措手不及,防不勝防,隻有幹吃虧的份兒。依著我,咱們不如先分頭圍著林家的院牆前前後後察看一下動靜,摸一摸底細,不論是人也好,牛也好,隻要找到一點兒蹤跡,咱們的話就說得響。即便連一點兒蛛絲馬跡也抓不著,先探明了進退虛實,心裏有個底兒,動起手來,不也省得鑽死胡同嗎?”
本良琢磨著二虎的話,覺得也在理,就讓二虎和本忠從東邊繞過去,自己帶著本善和本厚從西邊繞過去,約好了在林家後門口取齊,再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
林家的三進房子,是林步雲告老還鄉以後新蓋的。雖然隻有兩層,但是圖樣新式,房屋都很高大,占地不小,村子裏麵已經沒有這樣大的空地,所以隻好蓋在村外林氏宗祠的東邊,跟祠堂牆之間有一條小胡同相隔,以便於防火和窗戶采光。房子的圖紙是林老爺從外鄉帶回來的,如果不算後麵的打穀場,住房部分整體規劃像一個“目”字,除了大門兩邊隻有回廊沒有朝北的房屋之外,一共是三進房子三個院子,而且是一個整體,除了房屋之外,四周沒有空地也沒圍牆。當時當地的老式建築,朝南的房屋,東西兩麵都有旁門。林家的新房,為了安全起見,隻在南麵開一大門,在北麵開一後門,和打穀場相通,東西兩麵,除了有鐵柵欄護著的窗戶之外,沒有側門。也就是說,三進房子的東西廂房外牆,就是林府的外牆了。第一進正房五間,中間是客廳兼穿堂,前麵沒有隔扇,中間有一道屏牆隔開,放著畫桌,掛著林道台的影像,屏牆的兩邊有門,通後麵的倒廳,客廳兩邊住的是林炳兄弟,東西兩邊共有四間廂房作客房用,房前有走廊和回廊相通,以便下雨天氣可以從大門通過回廊走到大廳。在大門和大廳之間,有一個極大的庭院,中間是一條用精選鵝卵石砌出花紋圖案來的甬道,把一個院子分為東西兩半兒,兩邊各有一個半圓形的水池,養著幾尾紅鯉魚,池後麵堆一座山子石。院子裏還種著幾株橘子、香櫞、夾竹桃之類的花果樹木。第二進的中間也是一個客廳,但是前後都沒有隔扇,也沒有屏牆,實際上就是一個大穿堂,四間正房,也分前後間,是林國棟夫婦的臥室、煙榻和賬房、銀庫。四間廂房是丫環、仆婦和廚娘們的住處,也有一個大天井,種著些花草,擺著些盆景之類。第三進樓房不但矮許多,門窗也粗糙簡單,正中是一間比較小的穿堂,北麵有牆,和打穀場隔開。牆正中開一雙扇門,這就是林家的後門了。不過平時並不開,隻有八月收租的時候才打開,以便把稻穀運到樓上存放;遇到天氣不好,穿堂也可以臨時堆放稻穀。穿堂兩邊,各有三間比較小的房間,不分前後。最東頭一間,是樓梯間,同時也通廚房。樓上全是倉庫,用來存放糧食和雜物,樓下是長工、牧童和男仆們的住處。劉教師在林家處館的時候,住的就是這進房子的上房。第三進房子後麵,還有一個特別大的大院子,有兩扇比較小的穿堂門相通。後院兒的東廂房是廚房和存放米麵油鹽的倉庫,西廂房除一間存放林國棟兩口子的棺材之外,其餘幾間,隻堆些竹席、拌桶、犁耙、水車之類的農具。北邊一溜兒五六間棚屋,是磨房、牛欄、豬圈、雞鴨舍和草料間。棚屋北牆外麵,就是小路和山腳了。打穀場正中放著石墩、石擔、石鎖和一高一矮兩個兵器架,矮的用來插長兵器,高的用來掛短兵器,是林炳、林煥平時練武的地方。到了秋收的季節,這裏也是晾曬稻穀的場院。場院的東西北三麵的牆是土夯的,隻有一人多高。東北角還有一道角門,和水井、池塘、菜園相通。角門的兩邊,也是土牆。平時長工下地,都從這道角門進出。從蛤蟆嶺到壺鎮的“大路”,就在林村村南橫溝的南麵經過。從前從壺鎮到林國棟家,要先從村西的小橋繞過來,所以林國棟家的交通是最不方便的;如今有了新橋,他家就成了最方便的了。對吳石宕人來說,要去壺鎮,一般是先到蛤蟆嶺腳,接上從蛤蟆嶺到壺鎮的大路,並不經過林村村內。但如果直接到林村呢,還有一條沿著北山山腳的小路,可以直通林國棟家的後門口。以前林步雪來吳石宕,劉教師去林村,走的都是這條小路。今天吳本良他們來林村,因為是在深夜,所以沒走山腳的小路,而是走大路過林村新橋到達林國棟家大門口的。
二虎和本忠順著東牆根兒悄悄兒地往前走,側著耳朵探聽牆內的動靜。兩人從第一進房子走到第三進房子,沒有聽到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看到一絲兒燈火。剛走到第三進房子後麵,隔牆就看見院子裏有一股紅光,時不時把幢幢的人影兒投射在第三進房子的後牆上。土牆雖然不高,但是牆內就是廚房和倉庫,也看不見場院裏麵的人在幹什麼。兩個人剛走到角門旁邊,猛聽得院子裏有一條嘶啞的嗓音低聲吆喝:
“手腳麻利點兒:一張皮就剝半天兒,要全收拾完了,還不得天亮見?”
二虎吃了一驚。好在門是雙扇的,平時長工們扛著犁耙農具進出,門扇的邊緣磨損了不少,下的又是橫閂,因此門縫兒很寬。扒在門縫兒上往裏一看,見院子中的兵器架上沒有兵器,卻斜插著幾支鬆明,架子下麵四腳朝天放倒一條大黃牛,兩個人蹲在地上正在開剝,林國棟倒背著雙手站在一邊兒,翹著胡子正在生氣呢。
二虎躲開一點兒身子,讓出地方來叫本忠也湊在門縫兒上往裏瞧,一麵輕聲地問他:
“你仔細看看,放倒的這條大黃牛,是你家的大黃牯不是?”
鬆明的光亮一閃一跳的,雖然影影綽綽,看得不十分真切,可是吳家的這條大黃牯,幾乎是跟本忠一起長大的,本忠才七八歲,就牽著它滿山坡放牧,八九年來早上跟它一起出門,晚上跟它一起回家,耕地運科,形影不離,還有個不認識的?這會兒雖然放倒了,皮也將近扒光,不過那個水桶一般的大牛頭卻還沒有割下來,火光下麵,瞪著兩隻銅鈴似的大眼睛,死不瞑目。本忠一眼就看出來,這不是自己的那位啞巴朋友大黃牯又是什麼?認準了,趕緊告訴二虎說:
“沒錯兒,正是我家的大黃牯,不用看別的,就這兩隻牛犄角,拉下來擱哪兒我都能認出來!怎麼著?‘捉賊捉贓’,如今是人贓俱在,還不打進門去跟他講理?”
二虎把本忠拉到一邊兒,小聲地問他:
“認準了?沒錯兒?好!這回咱們給他個捉賊捉贓!笑麵虎就是渾身上下長出一百張嘴來,也抵賴不掉了。別忙,等你哥他們來了,咱們再合計合計怎麼進去跟他們講理。”
正說著,本良他們三個也輕手輕腳地快步走到了東北角門前麵來,輕聲地問二虎:
“你聽見院子裏有人說話了嗎?”
本忠不等二虎答話,趕緊拉過本良來示意他扒著門縫兒往裏瞧:
“哥,你看,他們放倒了咱的大黃牯,正在扒皮呢!”
本良走過去扒在門縫兒上仔細地看了看,本善和本厚也擠過去湊在門縫兒上往裏瞧。三個人也都看清了,眼前正在開剝的這條牛,正是吳家的大黃牯。本良一招手,四個人一齊圍攏來,蹲在地上。本良壓住了一肚子火氣,小聲兒地對大家說:
“牛是咱家的,這絕不會錯。看樣子,爹要是不來,他們還不會半夜裏動手宰;爹一來,他們沉不住氣兒了,這才不等天亮就動手。要真是這樣的話,那麼剛才爹一定來過這裏。”
本忠見本良不提怎麼進門的事兒,急得差點兒嚷起來說:
“你盡說些沒用的話!你親眼看見爹提著燈籠奔林村來的,不上林家,難道還跑到別處去了?現放著大黃牯在那兒,咱們不趕緊打進門去指著黃牯追問爹的下落,還等什麼時候?”
二虎見他說話的嗓門兒越來越大,扭過身子來摁了一下他的腦袋,嗔著他說:
“噓,小聲點兒!你那麼大聲嚷,沒等你打進門裏去,林炳倒該打出門兒來了。院子裏現放著咱們的牛,咱們找他說理,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把這條牛說成是他家的。不過人是人,牛是牛,兩碼子事兒怎麼能扯到一塊兒去?要是他咬定牙關愣說沒人來過,你又能拿他怎麼著?就你一個人著急!先聽你哥把話說完了嘛!”
本忠吃了個大窩脖兒,知道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腳,隻好不吱聲。本良接著說:
“如今的事兒,找到牛了隻好先說牛。大黃牯還沒扒完皮,咱們盯住了它,也不怕他藏到哪裏去。我的意思,咱們五個人分成三撥兒:本厚和本忠到前麵去敲門兒,就說是有人看見林國棟把牛從蛤蟆嶺上牽回來的,認定了非要到牛欄裏看過才甘休。這樣做,為的是拖住林炳兄弟不讓他們到後院兒來。前院兒裏一咋呼,林國棟在後院兒裏必然慌了手腳。趁他們忙亂中,我和本善就撥開這道角門闖進去,指著牛跟林國棟講理······”
本良的話還沒有講完,二虎雙手亂搖把話接了過去說:
“不好,不好!這個主意欠妥當。你想啊!牛是他們家牽走的,這一晚上你和你爹兩次登門找牛,這會兒牛又正在後院兒開剝,如今林國棟正在後院兒,本厚他們到前麵去叫門,半夜三更的,就算林炳能開門兒,難道還能放他們兩個進後院兒查看牛欄嗎?要是一言不合動起手來,他們兩個半大孩子,能是林炳和林煥的對手?到時候你們四個人兩個在前院兒兩個在後院兒,你叫我一個人怎麼個接應法兒?咱們的人力本來就單薄,再要分成兩撥兒三撥兒的,不是白白找挨揍嗎?依我的主見,既然已經找到了牛,咱們就盯嚴了這頭牛,就在這裏叫門,讓他挪沒處挪,藏沒處藏的,隻好當麵認輸。”
本良還沒開口,本善和本厚都說:
“沒工夫再爭了,還是依著二虎哥的主意吧!”
本良聽二虎這麼一說,也覺得把人力分散了不太妥當,就分撥說:
“行,那就還是我和本善打頭陣,本忠和本厚就守在這道角門上,裏邊沒有響動,我不發話,不許進去。二虎不是吳石宕人,不便出頭露麵,剛才在家講好了的,隻在牆外巡風接應。就是裏麵動起手來了,也不許伸茬兒。就這麼辦吧!”
大夥兒不再爭執。本良走回門邊從門縫兒裏瞧了瞧,牛皮已經全扒下來了,正在割牛頭呢。本良一看再不叫門兒就晚了,伸手就把門兒捶得山響,一麵喊著:
“開門!開門!有急事兒找你!”
林國棟一聽是本良找上門來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能不亂了手腳慌了神兒?他像落湯的螃蟹似的,手忙腳亂地幫著把牛頭用牛皮包了起來,叫來旺兒送到牛欄裏去藏過了。為了盡量拖延時間,以便於做手腳,還故作鎮靜地大聲問:
“你是誰呀,半夜三更的,有什麼事兒啊?”
本良見他隻顧忙著藏牛皮,卻不來開門兒,就又使勁兒捶了幾下門板,幹脆給他挑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