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立誌還沒有答話,本忠火爆三丈,“刷”地一聲站起身來,兩手抓住本良的胳膊又搖又晃,大聲地嚷著說:

“你知道他們欺人到家了,你就這樣幹咽這口氣兒嗎?師傅怎麼死的,你不知道麼?師傅臨終的話,你都忘了?師傅傳你的本事,你都就飯吃了?你咽得下這口氣兒,我可咽不下!就是搭上這條命,今天也要看看他林家父子的心有多黑!”說著,伸手就要摘掛在牆上的那把單刀。立誌喝了他一聲,本良伸手把他給摁住了。

立誌一擺手,示意叫本良、本忠都坐下,兩眼炯炯有神地看著他兄弟倆,又看了看立本和月娥娘兒倆,這才長歎一口氣兒,對本忠說:

“劉教師怎麼死的,誰也沒有忘。要是你搭上一條命,能換來林炳、林國棟兩條命,今天我攔你都算我膽兒小。就你那兩下子,拿什麼跟林炳比?誰都知道你哥哥的武藝比林炳要高明得多,他還知道雙拳難敵四手,不敢冒冒失失地一個人就打進林家去呢,你憑什麼就敢說這大話?再說,也還不到動武的時候。這樣吧,他們不是打算今兒晚上宰牛麼?行,我就在這時候去撞他一趟。他要是還拿花牛來跟我打馬虎眼兒,我就捅他的窗戶紙,不怕他不把牛還給咱們。”

說著,伸手就要摘牆上掛著的燈籠。月娥趕緊站起來把燈籠摘下點上,遞到立誌手中。本良、本忠也要跟著去,立誌不讓,說是人去多了像是去打架,反而不好。他到林村,自然先去找地保林國梁,有地保在場,不怕林國棟耍賴,就提著燈籠獨自出門去了。

一家人坐在屋裏聽信兒。大家都低著頭,默默無言地反複琢磨著這件事兒。立本一袋接著一袋地抽煙,抽得屋子裏煙霧騰騰的。月娥悄悄兒地問她娘:“要是林家愣不給呢,會不會跟爹打起來?”她娘說:“恐怕他們還不敢。何況是請地保一起去的,隻要當麵揭穿了他的鬼把戲,他還怎麼耍賴?”本良說:“地保林國梁是林國棟的堂房兄弟,他能向著咱們辦事麼?”本忠也插嘴說:“林炳這一家人,良心都長在脊梁背兒上,什麼事兒辦不出來?爹愣要一個人去,我真不放心!”立本說:“隻怕去晚了,牛都宰完了,就沒轍了。”

正說著,騰地跳進一個人來,嚇了大家一跳。定睛一看,卻是二虎。本良兜胸給了他一拳,嗔著說:

“促狹鬼!老是這樣冒冒失失的,嚇人一大跳!人家著急,偏你有心打哈哈!”

二虎在本忠身邊兒坐了,還是笑嘻嘻地說:

“一屋子人都不怕,偏你這個大小夥子嚇了一跳,難道你辦了什麼虧心事兒了?快告訴我,你們家的牛找到了沒有?”

本良把上林家找牛的事兒又說了一遍,還說了說立誌的意思和他單身去林家討牛的事兒。二虎一聽,“刷”地站起來,正色說:

“你怎麼不跟你爹一起去呀?林國棟是個出了名的笑麵虎,打我記事兒的時候起,哪件事兒他不是錢拿到手裏,還總要占理?如今你當麵揭他的癩瘡疤,他能老老實實地認輸,把牛讓你牽回來?如果他這次承認他是偷牛賊,往後他還怎麼見人說話了?林國梁是他兄弟,能向著外人說話麼?要是你們去上三個五個人,也許是一場吵,也許是一場架;如今就去一個人,又是黑燈瞎火沒月亮的深更半夜裏,他們林家父子心狠手辣,什麼屎不拉?就算他不下毒手,現放著林炳是新任壺鎮團防局響噹噹的總爺,給你來個先下手為強,倒打一耙,把牛藏了,卻捆起你來,先往局裏一送,再拿一張帖子把人押到縣衙門裏,告你一個夜入民宅,非偷即搶,你往哪兒說理去?”

一席話說得月娥害怕起來,拽住她娘的袖子小聲說:

“要真是這樣的話,還不如讓哥哥他們去看看呢。”

本忠早就沉不住氣兒了,拽著本良衝他娘直嚷:

“怎麼樣?我怎麼說來著?哥,咱們快看看去吧,要等他們下了手,可就晚了。”

本良心裏也著急,可又不敢作主,拿眼睛瞅著立本。立本一時也拿不定主意,愣了半天神兒,不住地叭唧著旱煙杆兒,直到煙袋鍋裏的火熄了好一會兒,這才拿定主意說:

“你們哥兒倆去看看也好。叫本善、本厚跟你們去,萬一有事兒,也好接應。去的時候,別帶長家夥,貼身藏把七寸刀,能防個身就得了。你們去,不是去幹架,隻求能保你爹平安回來,能不動手就別動手,關於牛的事兒,明天再說。”

二虎一聽沒他,哪裏肯依?急得跳起來說:

“我給你們破了謎,你們哥兒四個倒把我給閃下了,有這樣不講理的嗎?不管怎麼著,今天我是非跟你們一起去不可的。”

立本聽說二虎也要去,忙站起來搖手阻止說:

“我們家丟了牛,我哥又一去不回,沒法子,不去看看不行了。這種麻煩的事情,怎敢扯上你?萬一動起手來,這刀槍可是不長眼睛的玩藝兒,真要磕著碰著哪兒了,在你娘跟前我怎麼交代?你還是老老實實在這裏坐著聽信兒吧。到了用著你的時候。你想不去還不行呢!”

“不行,不行!”二虎見不讓他去,蹦了起來嚷著說。“咱們兩家,還分什麼你我?吳家有事兒,張家要是不管,趕明兒我那嫂妹子知道了,能饒得了我麼?你們就算是疼我,讓我也出兵吧!”

月娥白了二虎一眼,二虎卻沒看見。立本纏不過他,沒辦法,隻得說:

“你一定要去,我也攔不住你。不過,話可得說清楚了:第一,隻許你在門外巡巡風,有事兒回來報個信兒,不許你進去;第二,哪怕是真的動起手來,也不許你上陣。聽明白了沒有?”

二虎聽立本鬆了口,就隨口答應說:

“好說,好說!不就這兩條嗎?”說著,一推本良的肩膀,衝本忠一晃腦袋,三個人都走出屋外去了。

【簡評】

這是本書故事另一個板塊的開始,而且是本書所有故事的轉折點。

根據作者所寫的《再版後記》,得知本忠丟牛和陳煥然旅途招婿的故事,前者出自作者的家史,後者出自當地長篇說唱文學《玉簪記》。不過故事的移植和轉接都非常自然,渾然一體,看不出“糅合”的痕跡。

由於天時、地利、人和的湊合,本忠被陳煥然不由分說地推搡回家,忘記了把所放的黃牯牛牽回家來。在農村,這本來是經常發生的小事兒,淳樸的山裏人,窮盡管窮,但卻絕不會把人家的牛牽回自己家裏去,更何況這頭牛是附近村莊人人認識的。事情恰巧發生在林國棟與吳石宕人有了摩擦之後。林國棟沒記住自己兒子的頭名武秀才是從吳本良手上搶過去的,卻牢牢記住了林家兩次辦喜事吳石宕人沒有送禮這件事情,認為吳石宕人不把他林家看在眼裏。那天他到蛤蟆嶺去看自家的陵園是不是竣工,見一頭沒人放牧的大黃牯,知道這是吳本良家的牛,順手就把牛牽到自己家裏去了。他這樣做,小一半兒是有便宜就沾的本性,多一半兒還是這種報複心理在作祟。

由於吳石宕的大黃牯到處送貨,方圓十幾裏之內人人認識,無法出手,於是詭計多端的林炳又一次想出了用生豆漿把黃牛抹成了花牛(順便提一句,這個情節,正是作者家史中的一節,並不是憑空想出來的),打算騙過了吳家人以後,宰了牛“祭一祭五髒廟”。沒有想到的是,因為這頭牛,造成了林、吳兩家的械鬥,並因此擴大了事態,引發了一係列錯綜複雜的故事。

如果林國棟事先知道牽回這頭牛來,要以自己夫妻雙雙死於非命作為代價,他當然是不會做這種賠本買賣的。吳立誌如果知道林炳這樣惡毒,絕不會隻身夜探虎穴,不但自己遭到暗算、家人也有死傷,最後釀成上山落草的地步。

《括蒼山恩仇記》出版以後,有人評論說:因為一頭牛而引起這樣錯綜複雜的一連串故事,起因小而後果大,似乎不太可信。請不要忘了,吳石宕人盡管深知林國棟的為人,但那僅僅隻是老地主既貪財又好麵子的本色,而對林炳的本性向惡、心腸狠毒,卻是在事件發展的過程中逐漸、逐步認識的呀!

什麼事情,都不能用“事後諸葛亮”的眼光來看問題。人都有兩麵性:林國棟是既吝嗇貪小,又好麵子;吳立誌是自己耿介一生,也從來不把別人想得太壞;林炳呢,是“初學三年,天下去得”,何況少年得誌,目空一切,幹什麼都憑意氣用事,不計後果。三方麵的因素湊在一起,一個大“錯”,就這樣鑄成了。而任何人隻要走上了錯誤的道路,往往是即便想回頭,也不可能。這就叫“騎虎難下”,也叫“城牆上跑馬難掉頭”!

古今中外,因為一件草芥小事而釀成的大禍,還少嗎?

這一章書中,已經透露出二虎思路清晰、腦子好使的特點,也是一處小小的伏筆,為他以後上山當參謀張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