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話並不可笑,隻不過借著諧音罵了一通呂久湘。弄得在座的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笑吧,實在沒什麼可笑的地方,不笑吧,老塾師好不容易編出個笑話來,要是連個捧場的人都沒有,豈不是大煞風景?靜場片刻,才有幾個人幹笑幾聲,虛應一下故事。老塾師見自己的笑話不叫座,也覺得沒趣兒,訕訕地自己端起酒杯來抿上一口酒飲飲嗓子。呂久湘是個曾經滄海難為水的人,風月場中使慣了舌劍唇槍,久經大敵。老學究的這兩刀,砍在他身上,幾乎就跟撓癢癢相似。聽完笑話,麵不改色,不單不發火兒,反而一陣大笑,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不假思索,剛要發話重重回敬,知賓匆匆走來,在林國棟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林國棟嘿嘿一笑,站起來對呂久湘拱拱手,半打哈哈半正經地說:
“久湘兄,別盡顧著說笑話啦!我這裏有一宗買賣想照顧照顧你。這宗買賣,別人還真沒法兒攬,非啟動你老兄出馬不可。久湘兄,看在兄弟麵上,跟我走趟吧!”
林國棟坐在主席上手把酒壺,靜觀儒牙兩家鬥法,看看故事越來越邪門兒,話語越來越刻薄,喜筵上講喪事,孝子孝婦都上了場,就夠瞧的了;沒想到老學究一反常態,破門而出,竟婊子王八地罵起街來,連江洋大盜都出場了。再要鬥下去,指不定還會唚(qìn撳)出些什麼不中聽的言語來。一者有犯喜事忌諱,二者老學究到底是自己的堂叔,又是乾方的媒人,當眾出醜,自己臉上也不好看。萬一呂久湘嘴下不留情,又說出一些沒輕沒重的話來,惹翻了老塾師,兩人從此結下了冤仇,豈不是因喜成恨了?正想站起來排解一下,拿別的話支開去,趕巧知客進來回事兒,於是就把這宗買賣作成了牙郎頭子。兩軍對壘,撤走了一方,豈不是就烽煙息,幹戈止,天下太平了麼?
呂久湘十分明白,這是林國棟借此機會打圓場,給他一個台階兒下。常在外麵跑腿兒的人,誰不是眼睛眉毛都會說話?真是一抬屁股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一抬腿兒就知道你要往哪裏去;說的比唱的還好聽,猜的比算的還要準。何況呂久湘做的是沒本錢的買賣,全憑眼力勁兒機靈勁兒掙錢,能不懂得林國棟的腹內文章麼?他跟老學究本來就無怨無仇,隻不過逢場作戲,打個哈哈,並不存心要跟他鬥嘴製氣,既然有人出來打圓場,給台階兒,也樂得就坡下驢,站起來跟大夥兒拱拱手,道聲“失陪”,就和林國棟並肩走出花廳來。
走到大門口,見是壺鎮棲流所的駝背金團頭穿著隻有見官見客才穿一穿的藍土布新長衫,頭上是半新的黑瓜皮小帽,腳下黑鞋白襪,左手托著一個長方形紅漆托盤,盤裏一邊放著一刀半熟的肋條肉,約莫有兩三斤的樣子,一邊蹲著一隻半熟的老母雞,腦袋上還頂著一個鮮紅的海棠果,倒有點兒像是一品大員朝天闕的樣子;托盤正中放著一個扁平的紅封,裏麵包的可能是兩塊銀元吧;右手拿著那支已經傳了十幾代、象征著團頭權力、紅得油亮油亮的老竹根兒疙瘩旱煙杆兒,正和管事兒的在討價還價講價錢。大門外麵,小唱班兒正在敲鑼打鼓,又拉又唱,圍著一大幫沒有資格入席的村民和婦孺們在看熱鬧。燈光中,隱約可以看見大楓樹下麵一字兒排著約莫有五六十個叫花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瞎的、瘸的,什麼樣兒的都有,不過全都不叫不喊,秩序井然。金團頭看見林國棟走出來了,撇下管事的,趕忙搶上一步半跪著打了一個千兒,十分恭敬地說:
“聽得貴府上新科舉人老爺今天龍鳳花燭,真是雙喜臨門。小的帶了孩子們特意趕來給老爺、老太爺道喜,祝願舉人老爺殿試狀元及第,平步青雲,夫妻恩愛,早生貴子。這裏是一眾孩子們孝敬的一點點兒薄禮,也是孩子們的一片心意,請老太爺笑納。”說著,雙手捧著托盤,高舉過頭,彎著腰獻了上來。
①嚴嵩行乞圖傳說嚴嵩被參革後禦賜銀碗金筷,被封為天下都團頭,又密傳旨意不許百姓施舍,一說百姓恨他,誰也不施舍,總之是最後餓死在北京銀碗胡同。但是從此被丐幫認為是叫花子的祖師爺。壺鎮棲流所的這幅嚴嵩行乞圖,可能就是根據這種傳說畫成的。壺鎮棲流所的確就在壺鎮大橋西南麵的溪邊,大門內的此圖,一直到抗戰中仍完整無缺,或許是經過後人重繪的。
在壺鎮大橋西南麵不到一裏遠的地方,就在惡溪西岸大路的旁邊兒,有一所單獨的朝東大瓦房,黑漆的大門白粉牆,大門口豎著天燈,房後有一棵大樟樹,夏季裏遮著西曬的蔭涼。過路的人乍一看,也許會覺得奇怪:誰家的宅院竟孤零零地蓋在鎮外,還蓋在大樹底下?走近一看,門前雞鴨成群,屋後肥豬滿圈,抬頭一看,門楣上石刻“棲流所”三個大字。門兩旁還有一副石刻的對聯兒,上聯兒是:“隻可過路暫棲息”;下聯兒是:“不得常川久住居”。走進大門一看,大門的兩邊,一邊是腳踏的舂米石臼,一邊是手推的磨麵石磨。迎門正廳的白粉牆上,彩繪一幅嚴嵩行乞圖①:蟒袍玉帶,紗帽朝靴,端著銀碗,拿著金筷,卻羅鍋著腰,半蹲著身子,仰麵朝天作慨歎狀。據說這是若幹年前有積善行好的富貴人家發願心出錢修建的,本意是給過往流浪人暫且歇腳用,天長日久,現在已經變成了群丐聚居的地方。有一個世襲的團頭也就是叫花頭子住在上房主持其事,根據各人所長分撥委任:或外出行乞,或家居飼養,儼然一家之主。棲流所一共五間正房,六間廂房:正中一間大廳,是團頭的“公廨”,花子中出了什麼大小事情,就在這裏升座處置;四間上房,兩間住的是團頭一家老小,兩間是庫房糧倉,堆放著各種雜物和米麵;六間廂房,根據男女有別、長幼有序、先後有次的原則,由大小花子們分而居之,當然沒床沒桌,地上鋪著稻草,稻草上麵是破舊的竹席,每個花子,不過各占一臥之地而已。
壺鎮的團頭,姓金名鶴春,人稱“金老兒”或“金駝背”,是個世襲的鄉級團頭。
據說朱元璋當了皇帝以後,分封大小功臣,除了活著的封為王、公、侯、伯、子、男六等爵位之外,對於死去的功臣,則封為各地的城隍,而對於曾經有過功勞卻又犯了些許過錯的人,則封為省、府、州、縣、鄉五個等級的世襲團頭,讓他們世有所得卻又不能榮華富貴。金老兒的祖先,就是因為有些過錯蒙明太祖的皇恩免於責罰並被封到這壺鎮地麵來當鄉團頭的,從此統轄縉雲東鄉全鄉的大小花子,世襲罔替,並受縣團頭統轄節製。
這團頭一職,雖然不是朝廷的命官,權力卻委實不小:凡是轄下的花子,犯了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的什麼條什麼款,並不送官究治,而是由各級團頭坐堂問案,不是按照“王法”而是按照“幫規”處置:輕則打板子、挨餓、挨凍、挨曬,稍重的“三刀六個洞”,也就是在身上紮三刀,每刀都紮穿的意思;更重的可以拉舌頭、紮眼睛一直到吊死、淹死、餓死。團頭當然不外出要飯。當地風俗,每逢初二、十六這兩天,是打發叫花子的日子,凡是有口飯吃的人家,大都家家戶戶會量出一升米來,按人頭份兒來一個花子給一小勺米。這種米拿回棲流所去,要統一交團頭過秤記賬進庫存放起來,算是某個花子的“私有財產”,其中要按一定成數孝敬團頭。此外,討到了幾個銅錢,也要如實上報並交“份子錢”。誰要是隱瞞不交,這可就違反了“幫規”,團頭就要召集全體花子升堂懲治,以儆效尤了。團頭對眾花子們,當然不是隻收份子、隻打板子,到了夏天大雨滂沱、冬天大雪封門的日子,花子們出不去,團頭是要拿出米來熬大鍋粥給大家喝的。
按照朱元璋的規定,團頭的兒子不許科考,女兒不許纏足;可是在花子天地中,團頭卻是個土皇上。在壺鎮街麵兒上,團頭勉強也能納入士紳的末流,可以跟體麵人物平起平坐。要是你得罪了團頭,他用不著親自出馬,單單他那一幫“孩子們”,就夠你喝一壺的了。今天這個場麵,實際上是先禮後兵:你家辦喜事,我備了禮品帶了“孩子們”來賀喜,從道理上說,我是賀客,你不能轟我,更不能羞辱我;要是你不識趣,不拿我當客人接待呢,那就對不起了:我是叫花子,來要飯的。“孩子們,進門要飯去者!”一聲令下,大小花子一擁而入,體麵的宴會中來一幫衣不蔽體的花子,有的又瘸又瞎,有的膿瘡癰疽,邋邋遢遢,腥臭難聞,成何體統?遇到這種場麵,唯一的辦法,就是請出一位在當地街麵兒上戳得住、喊得響、兜得轉、吃得開的人物來從中斡旋,破費幾個錢,把花子們給打發走就算完了。
林國棟是個土生土長的土財主,這樣的場麵,經得不多可也聽得不少了。當即請出壺鎮街麵兒上響噹噹的牙郎頭子來,還不立解其圍?
金團頭獻上禮來,呂久湘伸手接了過去,順手遞給了管事的,然後也很客氣地說:
“金老兒,難為你這一片誠心,我代林老爺和老太爺向你道謝了。”回頭又對管事的說:“傳老太爺的話,叫裏麵準備好了:每人兩碗飯,兩個饅頭,兩塊肉,外加二十文銅錢,回頭分給門外的一眾客人們。金團頭是上客,你引他到廂房去入席。原禮璧還,外封兩塊錢的程儀做回禮!”說著,就把金團頭往裏讓。
金老兒再三推辭,也明知自己去入席會招來別人的白眼,借口孩子們太多,他不在要出事兒,非得他親自看著管事的分份子才放心。呂久湘也不勉強,拱一拱手,拽了林國棟自回花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