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1 / 3)

儒師鬥法,說笑話婊子王八同上陣

巫婆鬧房,逗樂子夜叉羅刹齊出場

林家的花廳上,點起了耀眼的汽燈,照得堂上堂下一片雪亮,如同白晝。花廳正中品字形放著三張圓桌,那是專為招待頭麵人物和族中長輩的。桌上的杯筷盤碟,一桌是黃澄澄的金台麵,兩桌是白燦燦的銀台麵,在汽燈的照射下光芒四濺。為了避免當地請客最傷腦筋的遜讓座位,林炳出了一個新點子:事先按照爵位兒和輩份兒排好座次,用大紅紙條兒寫出人名壓在酒杯底下,由知賓引導入座。此外,兩廊和兩廂的八席招待一般親友,後院兒的幾席招待女眷;第二進則大都是跟林炳一輩兒的青年子弟,這些人就用不著排什麼座次,隻要湊滿八個人一席就可以了。

到了開宴時刻,新郎忙著張羅貴客入席,新娘子由喜娘扶著步出洞房走進花廳。按照“新郎新娘見官大一級”的傳統習慣,盡管座中有許多貴客、長輩,新郎新娘還是被安排在首席落座。賓客們看見新娘子出來,都站起來祝賀招呼,當然也是瞻仰豐采的意思。等到大家入席坐定,這才發現牙郎頭子呂久湘的座位還空著。問知賓,說是一直未見,可能還沒來到。

時候已經不早了,不能為他一個人再等下去。林國棟一聲“開宴”,小丫頭用托盤送上三壺燙熱了的黃酒來,新郎新娘離座為媒人、長輩等執壺斟酒。這酒呈深澄色,不但異香撲鼻,沁人心脾,而且斟進酒杯裏,明明滿出了杯口,卻不會溢出來。原來這是隻有大家富戶辦喜事才能喝到的名酒“女兒紅”。

所謂“女兒紅”,就是在女兒出世或滿月的那一天,把一壇壇上好花雕密封後埋入房後的地下,一直到女兒出嫁的時候才從地下起出來喝。這是浙江地區的民俗:大戶人家的少奶奶懷孕了,臨產之前,就買來二三十壇好花雕,等待孩子生下來,不論男女,隻要成活,就在房後蔭涼地兒裏挖一個深坑或專用的酒窖,把酒埋進去或藏進去。這酒,生兒子的叫“狀元紅”,生女兒的就叫“女兒紅”。意思是要等兒子中了狀元或女兒出嫁的時候,才把酒挖出來喝。那時候,“狀元”每隔三年全國才出一個,當然沒有那麼多,一般隻要中了舉人或進士,這酒就可以挖出來用了。一個“士子”,究竟多大年齡才能“中舉”,這可是沒一定的,因此“狀元紅”到底在地下埋了多少年,更沒一定,短則二十多年,多則三四十年;而“女兒紅”的年份則有個極限:由於當時時尚早婚,女兒十五六歲就嫁出去的為數並不少,因此“女兒紅”最少是十五六年,最多也不過十八九年。像瑞春這樣二十歲了才出嫁的姑娘,當時並不多,於是陳了二十年的“女兒紅”,也就相當稀罕了。那酒在地下埋了二十幾年以後,一壇酒隻剩下了多半壇,不但香氣撲鼻,濃度也明顯增加,所以斟在酒杯裏能滿過杯口,卻不會溢出來。

這種名貴的酒,當然隻有高貴的客人才能喝到;至於賤親戚、窮朋友,雖然也送了禮,卻隻能在祠堂內或大門外的席棚裏領教八大碗,嚐嚐黃湯的苦味,哪有福份兒消受“女兒紅”啊!

按說,“女兒紅”名酒,是財主人家專為嫁女兒準備的,隻能在坤方的喜宴上才能喝到,怎麼今天林炳中舉以後娶妻,不用“狀元紅”,卻用了“女兒紅”呢?並不是林國棟沒給兒子準備下“狀元紅”,而是因為林炳自以為武藝超群,今年中了舉人,明年還想進京趕考,所以當林國棟喜洋洋地要去開挖地窖裏的“狀元紅”的時候,林炳愣給壓下了,說是一定要等到明年進京殿試得到一官半職以後再和父老鄉親們一起喝這“狀元紅”。大肉球聽說女婿如此誌氣,連連誇獎,好在他為瑞春埋下的“女兒紅”數量頗大,盡夠乾坤兩造使用的,立刻派人挑了十壇過來。於是今天林家娶媳婦,竟陰陽顛倒起來,客人們居然喝上“女兒紅”了。

新夫婦在三張台麵上各斟了一巡酒以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喜娘接過酒壺來,給新郎新娘的酒杯也斟滿了。林步雪這才笑嗬嗬地站起身來,以族中長老兼媒人的身份端杯祝酒:

“良辰吉日,華庭張燈結彩;雙喜臨門,紳賈(gǔ古)璧合珠聯。乘龍快婿,美名金榜高掛;閨閣千金,賢德美慧靜嫻。天作之合,月老赤繩係足;郎才女貌,堪稱美滿良緣。舉案齊眉,夫妻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多福多壽多男。去歲進學,鄉試又中武舉;會考殿試,狀元及第封官。今夕合巹①,賀客金杯同舉;來年得子,再開弄璋喜筵。”

①合巹(jǐn緊)婚禮中新夫婦喝交杯酒的儀式。巹,是古代一種盛酒的器具。

老學究洋洋得意地念了一篇事先準備好的祝酒詞,不管通不通美不美,倒是駢四儷六,聲調鏗鏘。念完以後,不即落座,卻拿眼睛直看呂慎之。

呂慎之是坤方媒人,見乾方媒妁“立等”他的祝詞,盡管事先沒有準備,也隻得站起來應付幾句說:

“步雪公滿腹詩書,通今博古。兄弟是個粗人,不會轉文兒。今天林炳中了舉人,奉嚴命完婚,雙喜臨門。你們兩個喝過了交杯酒,我們大家再賀一杯,祝你們夫妻和合,百事如意,白頭偕老,福壽雙全吧!”

老團總說完,新郎新娘趕緊站起身來,各自端杯在手,林炳一仰脖子,喝了大半杯,瑞春卻隻輕輕地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喜娘接過瑞春的那杯酒來,倒進林炳的杯子裏,又從林炳的杯子裏倒回半杯來,這才把新郎的杯子遞給新娘,把新娘的杯子遞給新郎。這時,全體賓客也都一齊站起身來,嘴裏說著各種不同的吉慶賀詞,大家舉杯一飲而盡,這才紛紛落座。

老團總卻還站在那裏,一手捋著胡子,一手覆著杯子,笑嘻嘻地說出一番話來:

“還有一件事兒,趁諸位父老鄉紳都在座,容我知會一聲:自從壺鎮設了團防局,拉起了團練,承諸位父老鄉紳的美意,推舉在下擔任總辦。十幾年來,不論是剿滅反賊,報效朝廷,還是捉拿土匪,綏靖地方,總算已經賣過十二分的力氣了。如今不才年老多病,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吃糧不當差,有負諸位重托。眼下林教習新科得中武舉,氣血方剛,年少有為,一身武藝,更是勇冠一方,在座諸位都是知道的。經與諸位團董磋商,承蒙照拂,已經答應在下辭去總辦職務,三天後改由林教習接替,請大家滿斟一杯,祝賀林團總榮任。”說著,親自把盞,替林炳和在座諸人斟滿了酒杯。

大家一聽,紛紛舉杯祝賀新團總榮任。林國棟心裏明白:團總這個差使,既非朝廷命官,又非仕途正路,俸銀不多,幹係不小。倘若地方安寧,倒也罷了;眼下盜賊蜂起,四境不安,一旦有事,當團總的不免首當其衝。要是能夠迅速撲滅,固然不錯;要是留下星星點點的火種,微風一吹,不免又會死灰複燃。那時候,冤冤相報,幹戈不息,就再也別想在這林村安安生生地過太平日子了。可見團總這份差使,不但不是高官厚爵,而且是個招惹是非的根苗兒。呂慎之明明是有鑒於此,才忙不迭地要把這份兒美差及早推出去,圖個清閑自在的。再說,林炳兄弟學武,為的是科舉正途,前程遠大,並不是隻想在本鄉本土當個土皇帝就算完的。想到這裏,連忙站起來遜謝說:

“慎之兄說到哪裏去了?小兒學藝粗淺,年幼望輕,怎能當此重任?老哥年高德厚,威名遠震,出任團總以來,與發逆周旋,連戰連捷,所向披靡,宵小聞聲匿跡,鼠輩望風逃竄,方保得壺鎮地麵,偏安一時。望老哥以鄉裏安寧為重,千萬不可半途而廢,委重任於無知小兒。”

呂慎之好不容易才把幾位團董說活了心眼兒,得以引身告退,哪能聽了林國棟的一番言語又來重挑這副擔子?不過西洋景不能拆穿,心裏話不能表白,就半打著哈哈對林國棟說:

“國棟老弟想是舍不得令郎離開膝下,卻拴住我這匹老馬不肯鬆套。你疼你的孩子,難道就不可憐可憐我老頭子這一大把年紀嗎?老兄弟,年輕人摔打摔打筋骨,不礙事兒的。你放心,我老頭子就是再不通情理,總不能叫剛過門兒的新媳婦兒夜夜守空房吧?我不當團總,還能跑得了不當團董嗎?團防局裏的事情,少不了我還得操半份兒心。老兄弟,小燕子翅膀硬了,就得讓他自己飛出去經經風雨,不要老讓他在父母的羽翼底下偎著!步雪公,你說說,我的話有幾分道理沒有?”

老學究還隻當是林國棟客氣遜讓呢,哪兒知道他的心思?聽呂慎之問他,趕緊幫著敲鑼邊兒打邊鼓,笑嗬嗬地說:

“孟子曰:唐虞禪(shàn善)。古者君王擇賢而禪讓之,蓋以天下為公,不以天下為私也。呂團總效法古賢,乃是一大好事,我等豈敢非議?林炳,快謝過呂團總和諸位父老的信任和重托,幹此一杯!”說著,先端起酒杯來。

林炳跟他父親的想法可不一樣。林國棟認為團總是個惹事生非的差使;而林炳卻認為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因為自古以來有權就有理。自從太平天國失敗以後,大家都知道,以洪秀全為首的“長毛”,基本上是被以曾國藩為首的各地團練打敗的;縉雲縣也不例外,因此團防局的勢力空前膨脹。一個鄉的團防局總辦,雖然不是朝廷命官,卻是個權傾一方、息事滅非的差使。當時的縉雲縣,最大的文官就是知縣,最大的武官就是守備,這兩者都是朝廷委任的。壺鎮地麵,雖然也有個鄉官掌管地麵上的公務雜事,但是並沒有簽押房,就在自己家裏辦事,手底下也沒幾個辦事的人丁,主要依靠裏正保正們跑腿,管的無非是人丁戶口錢糧賦稅徭役這些地方雜事。各村的權力,則大都在族長手上。自從壺鎮團防局開辦以來,雖然不管丁口賦稅,不過轄下有幾百名團勇,大小幾十個頭目,都歸團總調遣;開闊的演武場旁邊,還有個小小的議事廳,實際勢力早已經淩駕於鄉官之上,壺鎮一方的實權,除了錢糧丁稅之外,所有統轄村團、抓捕毛賊、排解糾紛、綏靖地方,已經全部操在團總的手裏了。林炳學武,雖然不以當上團總為滿足,不過萬裏征途,始於足下,這也是掌握實權的第一步。因此,林炳巴不得早日當上團總,好在鄉裏間叱吒風雲,為所欲為。隻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三元及第》還沒有唱完呢,《黃袍加身》卻又開場了。剛才聽老學究引經據典地一通海說,嘴裏雖然遜謝,一迭連聲地嚷著“使不得,使不得”,一手卻把杯子高高地舉了起來。

一眾賓客們看他舉起了金杯,知道他心裏其實是願意的,就一齊站了起來,舉杯相賀。這一來,群情難卻,弄得林國棟也推辭不得,這一回是願意也得答應,不願意也得答應,不如幹脆送個順水人情,隻好站起身來陪大家幹了一杯。

等到大家落座,趁著興頭兒一通地讓酒布菜,歡聲笑語,猜拳行令,嘻嘻哈哈地著實鬧騰了一番。酒過三巡,呂慎之想起剛才老學究將自己一軍的那篇祝酒辭來,四六成句,似通不通,既不好懂,也聽不真,還賣弄了好些個典故,好像他肚子裏真有那麼多學問,天下事沒有他不知道的樣子,正想找個碴(chá查)子回敬他一下。猛然想起剛才新郎新娘喝交杯酒的事兒來,卻不知是出於什麼典故,倒不妨借此題目請教他一番,且看他真知道還是假知道。於是趁著酒興,停下杯筷,單問老學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