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立誌兄弟見再往下說也說不出什麼新鮮的來了,隻得接過圖紙來,先回家商量商量再作區處。

林國棟采納了林炳的主意,不過是拿收回石宕作借口要挾,目的則是在價碼上頭多找點兒便宜。立誌兄弟哪裏知道他肚子裏打的是這個鬼算盤?走出林家大門兒,兄弟兩個就商量,該用什麼辦法來對付這隻笑麵虎。立誌的意思是:“給他來個青石板上摔王八硬碰硬。他要硬收,咱們就硬不讓,好在手裏有當年訂下的租賃合同,哪怕官司打到縣衙門裏去,也不能就這樣便宜了他。”立本的意思呢,覺得:“林國棟有錢有勢,又不虧理,硬碰硬不見得碰得過他,不吃眼前虧也得吃啞巴虧;不如多少給他個台階兒,他要是順坡下呢,咱們略為吃點兒虧也就算了;他要是咬住了牙不鬆嘴呢,咱們破點兒本錢,搭上兩個人工跟他纏。這種一年隻有幾十吊錢出息的官司,不論誰輸誰贏,官府裏都撈不著什麼油水,衙門裏也頭痛。估計林國棟也不會那麼傻,為了一個每年隻有幾十吊錢出息的石宕,愣花幾百兩銀子去衙門裏上下打點的。”說得立誌也連連點頭,覺得有理。

回家以後,兄弟倆在燈下打開那卷圖紙來看。剛打開正麵圖和平麵圖,立本就覺得眼熟。再往下一翻,原來是完全照抄十幾年前洪坑橋馬家在上倪修的那座花墳的樣式。所不同者,隻不過馬家的花墳半截兒埋在土裏,地麵兒上隻有三尺多高的條石砌的墓室;林家的花墳卻整個兒建在石台上,像是一座四麵脫空的土地廟。外觀上看起來比馬家的高大得多,實際上墳塋裏麵卻比馬家的矮。此外,墳塋前麵甬道兩旁的石人石馬、石龜石羊,則是完全一樣的;墓道進口處的石牌坊,卻比馬家的還要高大一些。上倪村離吳石宕雖然不到十裏地,但是十多年前馬家造花墳的時候,請的卻是一幫南鄉石匠,為了就近到北山開采青崗石,人手也不夠,才又從吳石宕請了十幾個人去合夥兒。立本跟他爹去了,立誌留下照應家裏這一攤兒。完工交活兒以後,吳石宕的石匠師傅們就撤回來了。一直到馬家遷完了祖墳,紹周師才聽說花墳裏還埋進了一對兒童男童女,心裏難過得就像是把他自己的親兒子親孫子埋了進去似的,十幾裏路巴巴兒地趕了去,手摸著花墳掉了眼淚,久久不肯離去。他覺得:這座活埋孩子的花墳是他親手造起來的,因此,盡管他不願意,他卻已經成了殺人的凶手之一。從那以後,紹周師添了一宗心病:一合上眼睛,就好像看見那一對兒童男童女在花墳裏麵呼號掙紮。他再三叮囑子侄們,往後不論財主家出多大的工錢,說下大天兒來,也絕不能再幹這種傷天害理的營生了。立本在上倪一幹幹了一年多,天天跟這幾張圖紙打交道,熟得連尺寸花紋都背得出來,見了麵還能不認識?

立本見林國棟也要起造這種損陰騭的花紋,手指著圖紙,悄悄兒地對立誌說:

“十多年前洪坑橋馬富祿在上倪修的花紋,使的就是這套圖紙。用不著說,準又是張鐵山這個傷陰德的真惡鬼假神仙出的好主意。那年馬家修墳,二十五個石匠幹了整整一年零三個月,東家供飯,單是工錢,就花了一千五百多吊呢!”

立誌吃了一驚,沒想到林國棟也要來這一手,不覺脫口問:

“那不是也得用童男童女陪葬麼?”

“那還用說?我就奇怪這些有錢人怎麼一個個都會這麼黑良心!誰出的這個餿主意,先把誰的孩子埋進去,那才叫現報現應哩。這一回不知道又該著誰家的孩子倒楣了,真叫造孽!”

立誌低頭又細看了看圖紙,這才發現圖紙上的石台兒,原來就是蛤蟆嶺上的“點將台”,連旁邊劉教師的墳也圈進陵園裏去了。立誌不覺驚叫起來:

“他把劉師傅的墳地都劃到他的陵園裏去了呢!這不是存心欺侮人嗎?山是他的,這塊墳地可是寫過字據,賣給咱們了。明天他要是又提起什麼收回石宕自開的話頭來,咱們就指著劉教師的墳地不讓他修陵園,大家誰也不讓誰。”

立本沉思不語,隻顧叭噠叭噠地抽煙,兩眼直勾勾地望著絲絲縷縷的煙雲出神兒。突然,右手攥拳在左手手心兒上重重一擊,取下叼著的煙袋杆兒,下決心似地說:

“看起來,這宗活兒還是非我插手不行了。這一回,他要傷陰騭,我偏要積點兒陰德!這樣吧,我來攬陵園的活兒。不管怎麼說,這買賣我已經幹過一回,多少比你要熟手一些。隻要他把這宗活兒包給我,我就有辦法叫他的花墳隻能埋死人不能埋活人!你呢,帶上十幾個人去修石拱橋,那隻不過是座八尺寬三丈來長的單孔小橋,費不了太多的工:這邊條石開出來,那邊橋基也就壘出來了。我先帶十幾個人去給他砌陰宅,等你石橋修完了,再一起來幫我,你看行不行?”

立誌略為沉吟了一下,點點頭說:

“行,既然你有了準主意,就這樣辦吧。那麼,工錢怎麼個算法呢?”

“按老規矩是照碼九折。這一回,咱們再讓一步,按八折算得了。再要少,不夠大夥兒養家活口的,那就讓他另請高明吧。”

立誌會意地點點頭,表示認可。當即喊進本良、本善兄弟倆來,給他們講明就裏,叫他們一邊去畫石橋的草圖,一邊把工價估算出來。立誌自己則和立本一起估算陵園的用料和工錢。四個人忙到半夜,把兩宗買賣的圖紙和工價都估算明白了,這才去睡。

第二天一早,本良把草圖重新畫清楚了,吃過早飯,立誌和立本第二次又到林村去辦交涉。

見了林國棟,立本早就把話都琢磨好了,不等他開口說客套話,劈頭就說:

“你打算在蛤蟆嶺修的陵園,圖紙我全看了,其實跟上倪馬家的花墳用的是同一個圖樣,隻是石牌樓更高更大些。十多年前馬家的花墳是我帶人去幫著修的,怎麼個修法,用多少人工,花多少錢,我全清楚。馬家請的石匠,一共是二十五個人,東家供飯,幹了一年零三個月,合一萬一千多個工,一個工每月四吊零三百文錢,共合一千五百幾十吊。你家的陵園,昨天晚上我們細細地核算過了:按二十三個人幹一年算,最少最少得八千二百個工,再少就沒法兒幹了。工錢呢,按馬家的規矩,管飯均攤每人每月四吊三,不管飯按我們的價碼大小工通牽每人每月六吊。山主的活兒按老規矩是九扣,今天我們再讓一步,按八折算。要是包給我們呢,八千二百個工,每工二百文,一共是一千六百四十吊,再打個八折,合一千三百十二吊錢。我們爽爽氣氣,把零頭抹了,你出一千三百吊錢,一年以後我交活兒你驗收,你就什麼也不用管了。要是少於一千三,大夥兒吃不飽飯,我也沒法兒交代,那隻好請你去另找別人吧。”

立誌沒等林國棟開口,就把手裏的石橋草圖打開,指著圖樣說:

“你先看看這張圖中你的意不。要是按這張圖修,得十五個人幹六個月,合兩千七百個工,也按每個工通牽二百文算,一共是五百四十吊,打個八扣,合四百三十二吊。這是摳嚴了算的,丁是丁,卯是卯,一個工也省不下的了。也是那句話:要是把活兒包給我呢,你是山主,我們也爽爽氣氣,你出四百三十吊錢,半年以後我交活兒你驗收。要是少於四百三,我掰不開鑷子,你另請高明吧!”

林國棟開頭聽立本說十多年前修過馬家的花墳,心裏就有幾分嘀咕。俗話說:泄底兒怕老鄉。要是把童男童女陪葬的事兒到處那麼一嚷嚷,誰肯把活蹦亂跳的孩子賣給他讓他送進墳墓裏去呀?再聽聽價碼兒,二百錢一個工的石匠,在當地可以說是最低的工價了。二百錢,買米不過十來斤,再打個八扣呢,一天連八斤米都不到。這樣低的工錢,雇個小工也許馬馬虎虎,想要請個拿得起活兒來的石匠師傅,上哪兒請去?萬一吳家石匠不肯接這宗活兒,那就不單是棄近而求遠的問題,恐怕出這麼低的價碼兒,真還沒處去請這樣高明的師傅呢!林國棟雖然心裏打鼓,表麵上卻還故作鎮靜,裝模作樣地翻了半天草圖,這才抬起頭來對他們兄弟倆說:

“你們以前修過馬家陵園,知道怎麼個修法,當然更好。把活兒包給你們,我當然更放心。不過,在用工和價碼上頭,還得斟酌斟酌。馬家的陵園是個什麼樣子,我沒看見,隻是以前聽別人講起過,前幾天又聽張先生詳細說了說,心裏才有了個底:第一,馬家的陰宅,大半截兒埋在土裏,小半截兒露在地上,下麵是石板打底奠基,四麵的石牆九尺高;我家的陰宅修在石台上,不用奠基打底,石牆也隻有七尺高,這就省工省料不少。第二,馬家陵園用的也是北山的青崗石,從石宕到墳地,來回一趟就有十七八裏;我家的陵園離石宕不過兩三裏路,有些大件頭的整活兒,像石人石馬什麼的,不一定要用大青石板,可以就近在山上挑選整塊兒的臥牛石打出來再拉過去。這樣一算,用工用料都比馬家要省得多。石牌坊盡管高大一些,加高加寬的也是柱子、橫梁,鏨花兒的活兒並不增加多少。這樣吧,石橋和陵園都包給你們,一共一千五百吊錢,另外還有一條:那就是不許對外人說我家的陵園跟馬家的樣。要是這兩項你們都能答應,石宕暫時還由你們繼續租著,我開不開石作坊的事兒以後再說。這兩項你們要是做不到呢,過了年你們把石宕退還給我,哪怕我到外省外縣去請石匠,也要把這兩項工程照樣完給你看。也讓你們知道知道不是離開了你們吳家石匠天下就沒人會打石頭了。”

立誌見這個老財奴貪得無厭,想起上月為劉教師算束脩買墳地的事情來,更覺得打心眼兒裏往外翻惡心,就老實不客氣地說:

“你收租放債,管家過日子,也不是不知道米賣多少錢一擔,鹽賣多少錢一斤。二百錢一天的工錢再打八扣,還合不到八斤大米呢。賣力氣的人,誰一天不吃三斤兩斤糧食?下剩五六斤米,老婆孩子一家大小的穿衣吃飯零星花銷都在這裏麵出。說實在的,應你家的話兒,不過看在你家是山主的份兒上,你要是舍不得錢呢,我也舍不得力氣,那咱們就兩便吧。隻要你八斤米一工請得到石匠,不論本地的外地的,你隻管請去好了,我們絕不來爭。另外,還有一樁:劉教師的墳地,我們可是寫過字據出過錢的,那是我家的產業,你家修陵園,可得把我家的墳地閃出來!”說著,一把拉過桌子上的拱橋草圖,卷巴卷巴,衝立本一晃腦袋,站起身來就要走。

林國棟見立誌動了肝火認了真,要摔耙子,還提出不許把劉教師的墳地圈進陵園中去,倒是真急了,一時間攔又不是,不攔又不是。攔吧,自己的話已經說絕了;不攔吧,放走了他,再找這樣便宜的工匠,可就沒地方找去了。還有那劉教師的墳塋,更難於閃開。心裏一起急,不覺站起身來脫口而出說:

“坐下坐下,咱們有話好商量嘛!攬生意講價錢,哪有個不討價還價的?”

立誌聽林國棟的口氣鬆了下來,也看出老財奴是打腫臉充胖子,像個半熟的雞蛋,外表看起來挺硬繃,內裏其實是一攤兒黃醬,就又把話接過來說:

“討價還價,也得看是什麼樣的買賣呀!第一,我們是掙工錢,不是賣青菜蘿卜,有個早晚時價不同。一個石工一天掙多少錢,從老八輩兒傳到今天,遠遠近近,哪有少於十斤大米的?第二,我們吳家石匠,祖輩相傳,一向是實打實算,不知道什麼叫討價還價。你不想想,我要是討虛價,人家用二十五個人我們為什麼隻用二十三個?馬家的陵園修了年零三個月,我們為什麼隻定一年?不就為石宕近點兒,工料省點兒嗎?馬家一千五百吊錢隻修一座陵園,還供了二十五個人一年零三個月的酒飯。今天你想不供飯隻出一千五百吊錢一模一樣修一座陵園,外搭一座石拱橋,你想想,天下有這樣便宜的事情嗎?我們看在你是山主的份兒上,打破了老規矩,照碼八折,你還不知足。我們靠力氣耍手藝吃飯的人家,風吹日曬,汗水長流,一年幹到頭,能落下幾個錢過年?你要是太摳了,愣要我們自己貼飯錢給你家幹活兒,還不如不幹更好呢!按實碼算,陵園是一千六百四十吊,橋是五百四十吊,兩項工程,一共是兩千一百八十吊,打個八扣呢,也得一千七百四十四吊。我們自己把零頭抹了,隻算你一千七百吊,這就便宜你五百來吊錢了。不怕不識貨,隻怕貨比貨;合算不合算,你自己可以比一比嘛!不給你張揚的條件可以答應,工價卻是實在不能再少了。成不成就聽你一句話:成呢,請中人來訂合同,分兩期支錢,交活兒總結賬;不成呢,我們也別盡在這裏瞎磨牙,白耽誤工夫。我們手上,還壓著一大堆活兒呢!”

一席話說得林國棟急不得惱不得,隻得涎著臉招呼兄弟倆重新坐下,又念了一遍苦經,罵了一通年成,費了好一番口舌,好幾次氣得立誌提起腿來又想走,都叫老財奴給攔了回去,最後總算以一千六百五十吊錢的價格講定了。耍手藝的人,慢工才能出細活兒,要想省工圖快,隻能在活兒上找齊。做買賣的事兒,反正買的沒有賣的精,又是包工活兒,這一點,立誌兄弟心裏都清楚,也就不再跟他多囉嗦。最後,少不得還是請老塾師來寫字做中,接著交割第一期工錢,一直折騰到太陽影子都快要立直了,才算告一段落。預支的第一期工價銅錢是五百吊,按市價折合成銀子,兄弟倆背著回到家中,家裏人等他倆回來吃午飯,已經等了很久了。

【簡評】

中國封建社會延續了幾千年,封建意識在人們的頭腦中根深蒂固,許多場合,幾乎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一百多年前的浙南農村,還是封建主義的大本營,從官紳地主到普通老百姓,大都具有濃厚的封建意識,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了。

封建主義中的一個大主題,就是多子多孫、榮華富貴。而求得子孫萬代永遠富貴的道路,卻不是積德行善,而是相信祖墳的風水好:隻要找到一壙風水寶地,後代不但能夠出進士、做大官,甚至還能當皇帝。而真正不相信風水之說的,我看大概隻有風水先生了。要不然,為什麼不把他老子的屍骨埋進他所發現的最好的墳地裏?稍有頭腦的人,單此一條,就應該否定風水之說。但是幾千年來,有幾個風水癡迷者能夠醒悟得過來?

林國棟是個刻薄起家的土財主。從小說中可以看到,他有一套處世哲學和發家之道。但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如何克扣工錢這件事情上,他兒子林炳,就比他高出一籌。這是林炳坑害吳石宕人的第四件事情。從書中看,這個主意不是老少訟師替他出的。隻能說:林炳經過老少訟師的調教,已經觸類旁通,能夠靈活運用,左右逢源了。

本章寫到:一個石匠,每天的工錢隻有十斤大米。作者的依據是什麼?是不是有當年的賬本、文契?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抗戰期間縉雲縣一個泥瓦木石匠人的日收入的確隻有十斤大米,而且沒有出師的徒工,東家隻管飯,不給工錢。許多匠人,隻有給東家幹活兒的時候有大米飯吃,一旦回家,大都隻能吃白薯。全家人的衣服,大都帶補丁,生活是相當清苦的。對照今天進城打工的人,如果不是熟練的技術工人,按每月600元工資計算,一天的工資不過二十元,也隻能買十幾斤大米,但是卻要過城市生活,比當年的農村匠人,生活水平並不高多少。〖編者按:阿印先生寫這篇簡評的時候,是2005年初。十年之後的今天,農民工已經沒有每月600元的低工資了。但是,大米也已經漲到了每斤三元左右。〗

這裏插寫了吳立本當年給洪坑橋馬翰林在壺鎮上倪村附近建造用童男童女殉葬的花墳的故事。吳立本出於懺悔,要為營救下一對兒童男童女而犧牲石作坊的利益,哪怕不盈利,也要接下這宗活兒,想一想,這需要有多大的勇氣?這可不僅僅是少拿幾個工錢的小事兒,萬一泄露機密,後果不堪設想!此外,作者特別在這裏簡單地提這一筆,目的要為下文馬翰林和老窮婆、窮花兒的出場埋下伏筆。這樣,故事前後有呼應,就不突兀了。

一部結構宏大、人物眾多、二百萬字的大部頭著作,不單單在於故事要離奇有趣,文字要流暢通順,更主要的是:要把情節安排得合情合理,而且還要前後有呼應,不能把最有趣的故事都安排在前麵或後麵。寫小說的難,我看不在於沒故事可說,而是在於故事太多了,掂配起來更難。特別是沒有多少故事的故事,還要說得娓娓動聽,讓讀者有興趣看下去,這才是本事。例如本章的討價還價,本來就是一個沒什麼故事的故事,經過作者的剪裁,放進去許多“佐料”,盡管比起別的章節來不是什麼高潮,但至少不是索然無味的白開水。實際上,本書的故事素材之多,在同類小說中也是少見的,但是所有素材大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合情合理,在故事與故事之間的“過場戲”,也要讓它有滋有味兒,這就是功夫。單是這一條,就說明作者構思縝密,手法高超,非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