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生前遺願,魂歸故裏(2 / 2)

最後,當然就是“起靈”、“上路”了。隨著火葬的興起,抬棺材的“四大天王”沒有了,當地發明了一種小型的“轎子”,是專門用來抬骨灰盒的。他們把骨灰盒用大紅綢子被麵包好,“請”上了轎,把牌位和香碗裝進一隻元寶籃內,讓吳永提著,告訴她:這一路上,隻許看著前導的腳後跟走,既不許抬頭,更不許回頭。同時遞給她一把嶄新的油紙雨傘,撐起來遮住了香碗籃。按當地民俗,最富貴的人家出殯,孝子撐的雨傘,也必須是破的。其名稱,就叫“撐破雨傘”。現在油紙雨傘早就不用了,隻有賣花圈的店裏,才有嶄新的油紙雨傘作為“喪葬用品”出售,反正隻用一次就扔,所以質量也特別次,價格卻比一把尼龍傘要貴得多得多。

出殯的大軍,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撒路紙兼放鞭炮的。這是“前導”。敲大鼓和吹嗩呐的樂班則為殿後。“撒路紙”的“紙”,相當於“紙錢”、“冥鈔”,本意是“施舍”給沿路的孤魂野鬼,請他們不要作祟的意思。這也是當地的傳統習俗,相當於北方人出殯的滿天“撒紙錢”。婚喪喜慶的儀式,本沒有一定之規,無非是你興一種,他興一樣,久而久之,有人模仿,終於變成了“習俗”。從前北京人出殯,規矩多得很,現在第一沒有四杠、八杠、十六杠的靈柩和長長的“執紼者”和送葬者的行列了,不論死人活人,一律坐汽車;第二,為了街道的整潔,不許撒紙錢了。

走在“前導”後麵的,是兩個敲大鑼的。他們左手提著銅鑼,右手拿著一柄長長的鑼槌,不是一般的敲打,而是揮舞著鑼槌頗帶藝術性地邊舞邊打。加上殿後的鑼鼓嗩呐,這場出殯,方才顯得熱鬧;沒有他們,即便送殯的人再多,也顯得太冷清了。

出殯的排場,是擺給人看的;敲鑼打鼓吹嗩呐,既為增加氣氛,也為招徠觀眾。“孝女”手提香碗籃,緊跟前導樂班。我雙手捧著亡妻的照片,跟在孝女的後麵。這不過是告訴沿路的人們死者是誰的意思。其實,樓興娟離開村子三十來年,晚年的模樣已經大變,這一路上還記得樓興娟三十幾年前形象的,能有幾個?我的身後,就是抬著骨灰盒的轎子。樓興娟嫁我的時候,“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別說坐花轎了,連大紅花也沒戴,連向毛主席三鞠躬的儀式也沒舉行,甚至連身上的衣服都沒換,誰也看不出她是個“新娘子”。這一回,死了死了,倒坐上“花轎”了!真是“人生如戲,戲就是人生”!

轎子的後麵,是花籃和花圈。輕的花圈,有一兩個人就可以舉著走,新建中學同學會合送的那兩個大花圈,特別是用花朵綴成一個大“奠”字的花圈,架子是木質的,份量不輕,老同學們都已經七十上下了,需要好幾個小夥子幫著抬。這樣一來,真正“送殯”的,反倒沒有幾個人,都成了“執事”了。

一行人到了墓地,把花圈在墳墓的後麵一字兒排開。我原來以為墳墓的營造者總應該來幫著把骨灰盒放進墓穴裏,卻不料墳塋完工以後,隻要驗收合格,營建者就什麼也不管了。所以“安葬”這件事情,也由“主事的”找人來辦。

事情其實並不複雜,不過是把墳墓的大理石麵板揭開,打開墓穴的石頭蓋子,把骨灰盒用大紅綢子被麵包好,放進墓穴裏麵,然後用膠水把蓋子粘牢,最後蓋上麵板,事情就完了。雙穴的墳墓,蓋子也是兩個:一個粘住,一個不粘。不然,下次我來這裏落戶,怎麼進去呀?

我反正不迷信,什麼都無所謂。對我來說,能夠“死有葬身之地”,不至於做“孤魂野鬼”就算不錯!能有一塊大理石的墓碑,已經是十二分的“富麗堂皇”了。1960年勞改農場餓死那麼多人,不都是用自己的破被子一裹,挖個坑一埋就完了?誰知道哪個墳頭埋的是誰呀?著名演員趙麗蓉的老公,就是六十年代餓死在清河農場的,後來趙麗蓉去“尋夫”,想把丈夫的“遺骨”找回來。跑到墳地一看,隻見荒地上一片墳頭,新埋不久的墳頭上,還插著寫有死者姓名的木片,早年她老公的墳前,大概也有一塊木片的,但是經過了那麼多年,大多數木片,都被人拔掉當劈柴燒了,誰能告訴她,哪個是她丈夫的墳墓?當年如果我也餓死在清河農場呢?還有誰會來看我一眼?

葬禮完成,全體人員撤出公墓,我最後一個離開,站在高處回頭一看,公墓的全景優雅而寧靜,莊嚴而肅穆。將來我到這裏來“定居”,左麵的鄰居,是個已經考上卻還沒進大學校門就淹死的大學生,應該有一定的文化。隻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愛好文學?是不是能夠談得攏?右麵鄰居是誰,估計很快就會知道了。蘇娟說:他們兩口子,早晚也是要到這裏來落戶的,······

樓興娟,我的第三任妻子,就這樣和我永別了。當然,我還會回來的。不是還給我留著一個空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