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清河農場“悄悄兒”寫小說,其實也不是“完全”保密的。至少在小範圍內,還是有不少人知道。1962年我在團河農場右派集中隊的時候,小隊長都由教養分子擔任。著名作家從維熙,就是四小隊的小隊長。二小隊的小隊長劉迺元,聖約翰大學畢業,解放前是上海一家英文報紙的記者,解放後在新華社對外部工作,文革後期在清河中學教英語。他是我的好朋友。在團河時代,他就看過我寫的長詩,很稱讚;所以我寫完了《括蒼山恩仇記》第一卷,曾經把謄清稿送去給他看,請他提意見。他看了之後,依舊很稱讚,還把稿子給他的好友李湜看。
李湜原來是建築工業出版社的編輯部主任。(他的大哥李庚,就是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前總編輯,也是右派。回到中國青年出版社以後,負責稿件終審,極力主張出版我的《括蒼山恩仇記》。)劃右派以後,是“保留公職”送勞動教養的。當時他在清河農場三分場當炊事員。他看了我的小說以後,評論是:“寫得很好,但是在中國大陸永遠不可能出版。”
落實政策以後,他回到北京,出任中國戲劇出版社常務副社長。由於戲劇出版社是專業出版社,所出的戲劇專業書印數不大,贏利困難,所以,正在計劃恢複寶文堂書店,作為戲劇出版社的副牌,專門出版通俗文藝讀物,好賺錢補貼戲劇出版社。總編輯已經有了,就是他的二哥李庶,原《世界知識》雜誌社的編輯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編輯卻還沒有。李湜突然想起我來,認為我是編輯通俗文藝讀物的最佳人選,就征求我的意見。我當然求之不得。說實話,我中學時代是個數理化不及格的偏科生,當科學文藝編輯是“攆著鴨子上架”,頗有點兒力不從心。我去和總編輯鄭公盾同誌商量,他卻不肯放我走。因為我經辦的科學文藝和科幻小說這一攤,也是剛剛初見成效,一時間也沒有適當人選可以接我的工作。
這時候,正好和我聯係的科幻作家中,有一個叫宋宜昌的,此人生於1948年,雖然是宋平的兒子,但是初中畢業以後,也不得不去插隊。不過他在農村沒有跟夥伴們去偷雞摸狗,而是靜下心來,自學了英、法、德、意、俄、日六國外語,同時還專門研究太平洋戰爭的海戰史。在那個年代,簡直有點兒像是“在沙漠中學遊泳”,真不容易。恢複高考後,他就讀於西北工業大學自控係,畢業後發揮他懂得多種外語的優勢,擔任甘肅科技情報所外文資料員,並且業餘從事科學文藝寫作。打倒“四人幫”以後,一口氣出版了許多書,其中有描寫美日太平洋戰爭的《燃燒的島群》,寫古今海戰的《火與劍的海洋》,寫德國潛艇戰的《北極光下的幽靈》,寫納粹王牌戰艦“提爾皮茨”號戰鬥曆程的《北方的孤獨女王》,寫德國非洲兵團的《沙漠之狐隆美爾》等,都是暢銷幾萬、十幾萬、幾十萬冊的熱門書。此外,還有兩部科幻題材小說《V的貶值》和《禍匣打開之後》。當時我正創辦《科幻世界》雜誌,和他聯係上了。雖然沒見過麵,通過書信往還,似乎很投機。
那時候,他父親正從甘肅省委書記的任上調來中央,他因為年齡已經超過十八歲,不能作為家屬隨行,除非在北京能找到一家接收單位。宋平這個人,當時大家對他的評價,都說他有些左,那是各人對問題的認識不同。至於他的個人品德,那是無可挑剔的。他的家教很嚴,盡管已經做到了“方麵大臣”、“一方諸侯”,卻絕不會違反國家政策,利用自己的地位給孩子拉關係開後門,除非他孩子自己找到門路,有了接受單位。因此,我一問宋宜昌是不是願意到北京來接我的這個位置,他就一口答應了。
事情辦得很順利。但是在辦理交接手續的時候,卻出了點兒麻煩。我這個人是工作狅,任務不怕多,忙不過來就夜以繼日;宋宜昌可不幹。他說:我隻能接你的一半兒工作,要麼我編書,要麼我編雜誌。我自己還有許多寫作計劃,不能把時間都搭在這裏麵。
商量的結果,他把我處理的書稿都接過去了,《科幻世界》他不接,也沒別人接,隻好停刊。僅僅出了三期,第四期稿子都已經編好了,也不得不胎死腹中。
就這樣,我終於從中國科協調到了中國劇協,在剛剛恢複的寶文堂書店當編輯。
沒有人知道,這個號稱“中央級”的出版社,剛開始的頭一年,編輯部就三個人:一個總編輯,一個大頭編輯,還有一個編務和我當年創辦文字改革出版社一模一樣。但是我們一年要發幾十部稿子,小說,唱本,歌片,年畫,連環畫,什麼都發,一年要賺幾百萬元的利潤。八十年代的幾百萬,當時如果不上交,我們早就蓋起大樓來了。
這時候,我把小華介紹到中國戲劇出版社的發行部,開始是當臨時工,做的是打包、郵寄這些體力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