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緊起身從舊物堆裏找出那本《林間清唱》,撣了撣灰塵,把它遞給康賽。
這是那些樹林裏的詩,我都給你整理好了,你拿走吧,三年前我回來的那次,就準備把它給你的,結果竟沒有機會。
康賽小心地撫摸著好看的封麵,撫摸林間清唱四個字,遲疑著不敢翻開。
我說你還記得晏子嗎?要是能找到晏子,跟她那本合起來,就是你的全集了。
康賽終於打開封麵了,扉頁上是他的照片,他披著柔順的長發,穿著那條有破洞的牛仔褲,站在剛剛泛青的田野上,他的背後,就是當年的陶樂。這張照片是我拍的,照片上,他眼光熱切,興高采烈,我記得他正在對我說,小西,一定要把陶樂攝進去,把那隻老母雞也攝進去。我連他說這話時的聲音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康賽一頁一頁小心地翻看著,我看見他的手指有些輕顫,很久,一滴眼淚掉下來,砸在詩頁上。
他突然抬起頭來,臉上掛著難以形容的笑:
小西,今生今世,我還想最後一次給你念一首詩,還是荷爾德林的,從陶樂回來後,我所喜愛的詩人隻有荷爾德林。
我常常覺得/如此毫無樂趣、徒然期待/還不如睡去,我不知該做什麼說什麼/這樣貧瘠的年代要詩人何用?
我不想附合他的想法,也不想幫助他開脫,當你責怪時代的同時,有沒有想到,時代正是千千萬萬個像你這樣的人開創的。所以我說,也許,沒有貧瘠的年代,隻有貧瘠的詩人。
我看得出來,他稍稍怔了一下。他本來是準備去上班的,他的自行車鎖已經打開,兩隻車輪已經滾動起來,聽了我的話,人和車驀地停了下來。
小西,你還記得我們剛到新疆時阿原說過的話嗎?他說你是用行動在這個世界上寫書,而我是用筆在寫,也許他說得對。畢竟,丟下一支筆是很容易的,比丟下任何一種東西都容易。
他說完就騎上車走了。快要拐上馬路時,突然又掉轉車頭,朝我麵前衝了過來。他從車筐裏拿出《林間清唱》,往我麵前一丟。
小西,還是你來保存它吧,這樣,你就會記得,你和晏子,你們都會記得,康賽,他曾經是個詩人。
你呢?你什麼也不要了嗎?
也不知他聽見沒有,他丟下那本書,身體向前一躬,車輪就滾動起來,載著他飛快地滑了出去。
我又出發了。這次,我將去東部沿海的一個漁村。
沒想到康賽會來送我上車,他默默地站在車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開車前,他突然對我說,小西,如果我有了孩子,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我都要叫他(她)陶樂,康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