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出生14(3 / 3)

於是,劉凱用一個個蒙太奇般的畫麵簡潔而又精確地將警方同陸雪的多次“交鋒”,及陸雪給他們留下的種種疑問和困惑回放了一遍。

劉凱的話音剛落,艾思琳便按捺不住地躍躍欲試了。看得出來,在劉凱講述時,要不是出於禮貌,有好幾次她想打斷他,從而插入她編輯的精彩片斷。

“這就是全部?”艾思琳像是終於聽完了一個冗長乏味的報告那樣如釋重負。

由於時間過長,她戴著鐵鐐的雙腿顯然並列得很不舒服,於是,接下來,她微微欠起身,調整了一下坐姿。經過這一係列的動作之後,她的兩腿彎曲著,上身前傾,腰像是被抽掉鋼筋的樓體訇然癱塌下來。整個人看上去仿佛一下子由小學生變成了老太婆。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她臉上那份病態的高傲和不屑。這讓她無論身在何處都顯得自信滿滿。

“是的。全部。”劉凱說。他能看出來她很不喜歡他的“白描”,也許她在心裏正調譴著各種辛辣的詞彙嘲諷著他文學細胞的貧乏。

“我覺得,我覺得事件的脈絡很不清晰。”她尖刻地說。

在這個死刑犯麵前,劉凱分明感到了一種壓迫感:“也許我講得不夠全麵,甚至漏掉了一些關鍵性的情節。”他如此坦率地承認自己的不足,是想向她傳遞一種公平和公正。即此時此刻沒有警察和犯人的身份差別。在回溯吳建失蹤案的前前後後人事糾葛中,他們之間是平等的。

一抹狡黠的笑意從她的臉上掠過。

“倒不是你的講述有什麼問題。我指的是警方對陸雪的看法。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把她視為吳建失蹤案的嫌疑人之一。要知道,她是吳建的妻子,是受害者呀!”她的嗓音幹澀而又沙啞,但她還是很好地控製著發問的節奏,努力使語調變得起落有致。

“客觀地評價這件事,陸雪和警方都有責任。我們之所以一開始就將她列為嫌疑人之一,是因為她對我們隱瞞了很多東西。比如她有情人,比如她的種種反常行為……對陸雪的做法,至今仍有很多地方難以解釋清楚。我想,也許你能幫我把謎底揭開,艾思琳,自陸雪搬來白雲市後,你一直是她最知心的朋友。”說這話時,劉凱不由自主地也想揶揄幾句。

艾思琳微笑著謙虛起來:“也不盡然。警官,把陸雪當成傻女人,應該說隻是我的一廂情願。現在回想起來,她和我一樣有著多麵人生。我能感覺到她始終在同自己內心的魔鬼作鬥爭,她並不輕易相信我,表麵上把我當知心朋友,背地裏卻鬼鬼祟祟地做事,她隻身去鮮花舞廳,獨自踏上南行的死亡之路,對神秘郵件秘而不宣。包括她一開始對我講的來白雲市的真實目的,都是一派謊言。我和她唯一不同的是,我最終鑽進了她的心髒,洞徹了她的全部心思;而她在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誰……”

“不管怎麼說,在你和陸雪的博弈中,最後的勝者是你,艾思琳。畢竟,陸雪已無法開口,而有些事情,你完全可以做她的代言人。”

“這倒是真的!”她眨著眼睛,頗有幾分得意,“好吧,我盡其所能地為你解疑釋惑吧,警官。”

終於有了再次表演的機會,她自然而然地伸長脖頸,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將額前的一縷頭發理到耳邊,甚至還輕輕地清了清嗓子。而後,在開講之前,她讓自己的臉上保持著恬淡的微笑。

“我們就從陸雪去夏之夢酒店開始吧!至今你對她在吳建房間所做的一切都很茫然,是不是?”她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劉凱問。就像一個好脾氣的老師在啟發頭腦愚笨的學生。

“的確。這事已讓我困惑很久。”

“陸雪是在‘秀’給你看呢!”她輕蔑地抿了一下嘴唇,“想想吧,她等了那麼久才去夏之夢酒店。她哪裏把吳建的失蹤放在心上!”

“可當時的陸雪很憔悴,也很憂鬱。”

她禁不住冷笑了一聲:“可憐的警官!有時,我隻注重了你的身份,卻忘記了你的性別。你們男人真的很容易被女人欺騙,即使是火眼金睛的警察也不例外。你說陸雪變得憂鬱、憔悴,這我都相信。但她的這份痛苦失落並不是因了吳建的失蹤造成的,而是由於情人秦方童突兀地離她而去……”

“那她在吳建住過的房間亂翻一起又摔又砸的行為該如何解釋呢?”劉凱忍不住打斷她的話說。

“表演!警官,她想利用一係列的肢體語言向你表明她很在乎吳建,由此與你冰釋前嫌,將她從疑犯的名單上畫掉。你知道被人誤解尤其被警察誤解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情。所以,陸雪不遺餘力地窮其所能地在你麵前充當了一回怨婦的角色。但她的演出是雜亂無章的,簡直就是一個女人率性的裸露,也就是說,陸雪並無演出的腳本。”

劉凱聚精會神地聽著這番宏論。

“不過,正是這種無目的性達到了真正的目的——你被她感動了……”

“不是感動,是迷惑了。”

“好吧。就算是迷惑了。自那以後,她疑犯的身份在你的心目中開始動搖,對吧?”

“我承認。我一直認為陸雪在夏之夢酒店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種真情的流露。”

“這是因為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她的一次拙劣表演就讓你的思維陷入混亂。”她竟奚落起他來。

劉凱沉默不語。

“說實話,我很擔心你會把陸雪從疑犯名單中刪除。所以,在她移居白雲市後,我不得不處心積慮地製造一係列麻煩,把水攪混,往她身上栽贓。從而讓她一直牢牢地吸引著你們的眼球。”

“你很聰明,艾思琳。”劉凱用手指摸著下巴,麵無表情地說,“的確,你恰到好處地利用了陸雪嫌疑人的身份。既陷害了她,也擾亂了警方偵破的視線。”

“這倒是真的。誰讓我大腦這麼發達呢?”她先是輕輕哼了一聲,緊接著便狂妄地歇斯底裏地大笑起來。想到她對陸雪的種種捉弄,想到她一再讓劉凱、馬森的偵破誤入歧途,她的狂笑越發肆無忌憚了。

劉凱不想讓她失控的情緒持續太久,於是,稍加思索之後,他說了下麵這番讓人琢磨不透的話:“不過,聰明人並不等於智者,對嗎,艾思琳?”

她像是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不由兩眼聚焦,瞪著他看了半天。

劉凱緊閉雙唇,兩眼望著別處,似乎在暗示她:我並不想對這句話做任何解釋,你怎樣理解都行。

她在愣怔了片刻之後,決定換下一個話題。她先是讓臉上的表情舒緩下來,然後,慢慢地將聚焦的目光變得散淡。

“對了,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陸雪的那個情人我見過。”她說這話時,很有些故弄玄虛的意味。

“你見過?”

“確切地說是我跟蹤過秦方童。他是個其貌不揚的男人,跟吳建沒法比。警官,即使跟你比也差著一大截。”

她的類比讓劉凱很不自在:“你扯得太遠了,艾思琳。”

她馬上還給他一個“請原諒”的微笑。

“我所以提到秦方童,是因為他在吳建失蹤案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跟陸雪的關係也很微妙。在百丈崖下,陸雪零零碎碎地給我講了一些,期間,我對他也進行過一番調查。總之,我認為陸雪選秦方童做情人,真是一大敗筆。這個醜男人老是做蠢事、幫倒忙。他去鮮花舞廳調查,讓陸雪深陷‘縱火門’;他在用錢釣阿麗上鉤的當兒,又使陸雪誤入‘車禍門’……你瞧,警官,正是秦方童的愚蠢行為讓陸雪在渾然不覺間滑下了百丈崖……”

艾思琳抬頭看著劉凱,意猶未盡。

劉凱用鐵青的麵孔和冰冷的沉默回答了她。

劉凱怠慢的態度讓艾思琳十分掃興。因此,她轉換了話題:“你喜歡玩電腦遊戲嗎,警官?”

“你又來了,艾思琳!”劉凱記起在死山時,艾思琳曾講過“遊戲”一類的話,這讓他很反感。

她卻不買他的賬:“這個遊戲太好玩了。一個大活人同時扮演著死者的角色,而死者又時不時地代表活人講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可笑的是被捉弄的人卻渾然不覺。”艾思琳說著便仰起頭,自娛自樂地笑起來。

“夠了,艾思琳!”劉凱忍不住一聲斷喝,“你不覺得這遊戲太殘忍嗎?你認為狡猾多端、嗜血成性是超人所為,真是大錯特錯!隻有懦弱的糊塗蟲才會鋌而走險。真正的強者既尊重他人的生命,更尊重自己的生命。”

艾思琳這才收斂起狂傲,嗔怪地鼓著嘴巴說:“你不該替她講話。”

“我是在替一個被你剝奪了生存權利的女人發言。”劉凱壓抑著內心的憤怒,義正詞嚴地說。

艾思琳卻並不示弱,甚至還梗了一下脖子,嘴角掛著冷酷的笑,冷冷地說:“可又有誰能替我發言呢?警官,你忘了,我比任何死者都更可悲更可憐,因為我是個從未出生的人啊……我被丟棄在這個世界上,即使殺人如麻,都不曾引來你們的目光……”仿佛站在辯論台上的辯手,艾思琳說得理直氣壯。

劉凱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沮喪。他霍然明白,眼前的這個女人已病入膏肓。於是,他慢慢地站了起來。

艾思琳這才打住話頭,不滿地望著他,說:“怎麼,你要走嗎?可我還沒講完。”

“我不想再聽了,艾思琳!”劉凱衝她作了個告別的手勢。

“你真沒禮貌!”

就像一場好戲戛然而止,艾思琳不情願地眨著眼睛,惱怒地扭過頭去。

尾 聲

劉凱和馬森最後一次見到艾思琳,是在半年後,警方從白楊樹下挖掘吳建屍體的那天上午。

這是艾思琳犯下的所有罪行中最後的一個證據。早在半年前,此案被移交檢察院後,警方就打開了艾思琳塵封已久的車庫,開走了吳建的轎車。從車身依稀可見的斑斑血跡來看,艾思琳就是開著這輛車撞死了阿麗。

由於地處偏僻,挖掘現場並沒有人駐足圍觀。但為了預防萬一,警方在別墅的四周還是拉了一條黃色警戒線。

劉凱和馬森跨過警戒線,一起走向別墅的院子,一抬頭,就看到了艾思琳。她站在窗下,被兩名女警夾在中間,雙手戴著手銬,穿著淺灰色犯人服,頭發剪得像男生一樣短。她目光專注地望著挖掘現場,在她那浮腫的臉上,已找不到勝利者的趾高氣揚,取而代之的是萎靡、焦慮和絕望。

“看到艾思琳了嗎?”劉凱悄悄問馬森。

馬森駐足張望了片刻,深有感觸地說:“她變了很多,在死山第一次見到她時,簡直驚為天人,我從未見過像她那麼漂亮的女人!可現在,我真認不出她了。”

“她不是天人,是地獄裏的尤物。”劉凱糾正道,“是個狡猾多端的罪犯。”

“是她那‘不存在’的身份為她作了掩護,而仇視全世界的怨氣又更加促使她去犯罪。”

兩人正低聲交談著,白楊樹那邊響起一陣嘈雜聲。

“大概是找到了吳建的屍骨。”劉凱說。

“可惜陸雪看不到了。”

“我們看到的隻是表麵,實際上,她對吳建的感情早已消失殆盡。”

“不管怎麼說,她也是個悲情女人。”

“這倒是。不過,她也是個多麵的女人。施盡了手段,自始至終不肯與我們配合。”想到陸雪為警方破案設下的重重障礙,劉凱仍然難以釋懷。

“是啊,正是她的一意孤行,斷送了自己的性命。她為什麼不信任我們?僅僅是為了保護秦方童的名譽不受侵害嗎?”

“也就是說,她在保護她的婚外情?”

“可從某些層麵看,陸雪似乎是在極力保護她和吳建的婚姻。”

“保護她和吳建的婚姻?這講不通吧?”

“這隻是我的一種感覺。如今,陸雪留下的諸多謎題都無法解答了,我們所下的一切結論都隻能是猜測,包括秦方童說的,也讓人無法全信。比如他和陸雪的關係,他從沒正式承認他是陸雪的情人。”

“你一直沒有問他?”

“沒有。上次在陸雪的葬禮上見過他,本來,我有過約談的想法。但他好像很不願和我碰麵,甚至不想讓人知道我們相識。因此,我也裝著素昧平生的樣子,隻是心照不宣地同他點了點頭。後來我發現,他在陸雪的親友麵前的身份,隻是陸雪的大學同學,僅此而已。我這才明白,他是多麼希望能將自己與陸雪生前的是是非非隨著陸雪的死一起埋葬,再不想與她扯上什麼瓜葛。正是基於這些原因,我打消了約談的念頭。”

“是啊,死者長已矣,生者的生活卻還要繼續。再說,他和陸雪之間維係的那種關係雖然情有可原,卻也擺不到台麵上去。”

劉凱輕歎了一口氣:“在吳建失蹤案的偵破中,我們走了太多的彎路,教訓深刻。”

兩人沉默了片刻之後, 劉凱岔開了話題:“要不要去跟艾思琳打個招呼。畢竟,她是我們的老熟人。”

馬森情不自禁地抬起頭。

就在兩人不約而同地朝著艾思琳望去的一瞬間,艾思琳也看見了他們。她的嘴角微微地蠕動著,最終擠出了一絲笑意。

劉凱還給她一個微笑。

艾思琳戴著手銬的雙手不由動了一下,似乎想向他招手。不過,兩個女警立刻按住了她的胳膊。但她依然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不肯低下頭去,雙眼仍在執著地尋找著劉凱的目光,仿佛那是她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隻要抓住,就能得救。

劉凱不無惋惜地看了她最後一眼,便拉著馬森,很快地鑽進人群,躲開了艾思琳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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