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創造我的世界,卻這樣拋棄了我?被扔進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像一座巨大的監獄,就像這裏!”
看著可怕的鐵欄杆,堅固的牆壁,高高的鐵窗,這個世界似乎要我窒息。
“許多人都會這樣問自己,作為大自然的一部分,為什麼你出生在中國而非美國?為什麼你活在二十一世紀而非公元前二世紀?沒有任何理由來決定!你的出生是個偶然,你的滅亡也是個偶然——但你身上有一樣不是偶然!”
“是什麼?”
“心靈、精神、思想——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截然不同於創造你的世界。物質創造了你的身體,不等於創造你的精神。人不同於宇宙中任何事物,甚至不同於宇宙。與這個無窮無盡的世界相比,你的身體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你的精神並不渺小,而是超越這個世界的力量,不可以放在一個空間比較。”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這就是Gnostics哲學?”
“我在西班牙隱居了二十多年,研究摩爾圖書館裏的古代文獻,人類祖先在兩千年前,就已深刻探索了人和世界的本質。”
“這是一種古典哲學?”
“世界上有三種人,屬靈的人、屬魂的人和屬肉的人——或者說隻有兩種人,屬靈人和屬世界的人。”
“我們不都屬於這個世界嗎?”
老馬科斯突然厲聲喝道:“那你的不幸從何而來?千千萬萬謊言又從何而來?你為什麼感覺世界是一座監獄?”
“因為我個人的命運。”
“無數個人的命運就是人類的命運——人的起源分為宇宙與超宇宙,肉體和魂魄是宇宙產物,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受製於現實命運。封閉於肉體和魂魄的是靈,它不來自於這個世界,卻被人類的生命禁錮,這是我們最大的悲劇。”
我躺倒在床上喃喃自語:“也許,並沒有人拋棄過我們,而是我們拋棄了自己?”
“人最大的敵人不就是自己嗎?正如愛因斯坦論證的宇宙是有疆界的,並非無窮無盡,也並非無始無終,而在人的小宇宙中,靈被我們自己的魂所封閉,宇宙秩序之外的力量,在人而言卻是最內部的;宇宙秩序最內部的結構,在人而言卻是最外部的。最裏麵屬靈的人,就是真正的Gnostics,他不是of this world,而是in the world。”
“of this world?in the world?”
看來我的英語水平還得練習,就這麼兩個簡單的短語,卻可能讓我一輩子難以理解。
“在認識到自己是Gnostics之前,你被放逐到這個世界上,被囚禁在肉體和魂魄之中,昏昏噩噩一無所知——那時的本質就是‘無知’,甚至連你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你的覺醒與複活是由知識,也就是Gnosis來實現的。”
“沒錯,我的生命開始於2007年秋天,從對自己徹底一無所知開始,直到我發現蘭陵王的......”
“HERO!你將是一個拯救者,你這個內在屬靈的人,將從世界的羈絆中解放出來,回歸光明的故鄉,這才是你畢生為之奮鬥的使命!你必須清楚地認識自己,認識你的源頭在哪裏?也要認識這個世界,包括人間的真相!”
我聯想到了一部電影。
“黑客帝國?”
“什麼?”
“哦,我忘了你關在監獄八年,不可能看到這部電影。”
老頭已經完全投入,沒在意我說什麼:“這種非凡的知識和能力,是世界拒絕賦予你的,也完全不是我能給你的。隻有依靠你自己的力量,才能開啟被封閉的心!認識你自己!認識你自己!認識你自己!”
“認識我自己?”
這是我有記憶以來最大的而且從未停頓過的問題。
“知道你自己是誰!”
“然後獲得覺醒與複活!”
“最後成為所有人的拯救者!”
美國阿爾斯蘭州荒漠,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陰暗的光線之中,馬科斯連續說了三句話。
我和老頭都沉默了,似乎被扔進一個陌生世界,兩千多年前的西奈沙漠,遠遠走去的先知。
反複默念這三句話,許久才發出聲音:“三段論?”
“對,專屬於你的三段論!作為一個Gnostics的使命——人的拯救,才是世界的拯救,也是我們的終極命題,假設終極命題存在的話。”
“謝謝。”
“不,我曾希望自己也是一個Gnostics,很可惜發現自己不是。”老馬科斯苦笑一聲,“於是,我用後半生來尋找這個人——就是你。”
“認識你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幸運。”
“也是我的幸運。”老頭爽朗地大笑幾聲,“快點睡吧,小子!明早查房別爬不起來。”
最後一盞燈關了,黑暗將我的生命籠罩,但我不再害怕黑暗了。
第二天。
放風時間,囚犯們在操場上散步聊天,或者幹著見不得人的交易。
沒有陪比爾打籃球,而是小心地盯著鐵絲網,看看有沒有獄警阿帕奇——沒看到那張禿鷹般的臉,獨自坐在一塊台階上,眺望遙遠的落基雪山。
昨晚,與老馬科斯一席長談,烙印似的刻在心中,才明白什麼叫醍醐灌頂。
Gnostics——我給了它一個中文音譯:諾斯替。
我渴望在某個夜晚,也坐在這塊大操場裏,仰望阿爾斯蘭的星空。無數神秘的星辰,仿佛在頭頂閃爍,近得伸手就能撈下來,顫抖著捧在心口,傾聽人間的秘密。
可惜,這是一座監獄。
我隻有上午一個小時,被允許坐在這裏眺望雪山,與熟悉或陌生的人們聊天,比如眼前突然出現的這個人。
中國人。
除了我之外,肖申克州立監獄第二個中國人。
他的名字叫童建國。
沒等我慌張地站起來,這個六十歲的中國老頭,便隨意地坐在我身邊,同樣托著下巴眺望雪山。
“你好,1914。”
又是久違的漢語,童建國比上次見到幹淨了不少,就像坐在台階上看同學打籃球的中學生,雖然頭發已白了一半。
“從前我殺過許多人,也有不少人看到我就嚇得半死,所以當我來到這個地方,就決定躺在牢房不出來,哪怕一年都見不到陽光,而你讓我破例出來了兩次。”
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想起昨晚那些對話,既然世界本來就很荒謬,我們都在虛幻的鏡子中生活,即便再危險邪惡的力量,也不可能把我嚇倒。
我試著尋找肚子裏的漢語詞彙:“上一次我已經很榮幸了,這一次又因為什麼?”
“你不覺得上次太匆忙了嗎?”
也許,他隻是給自己一個理由,一個走到陽光下的理由。
“你對我很感興趣?”
“你是有故事的人,我能從你的眼睛裏看出來。”
“哦?”
我急忙轉頭躲避他銳利的目光。
“這可是你自找的,幹嘛總是盯著我的眼睛?是不是想偷看我心裏的秘密?就像你發現老傑克的秘密一樣?”
“對不起,我來美國之後養成了這個壞習慣。”
“你不怕你心裏的秘密也被我看到嗎?”
真是“讀人心者反被人讀”!(本人原創)
“我?”尷尬地笑了笑,肖申克州立監獄是什麼藏龍臥虎或藏汙納垢的地方啊!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你知道我的秘密?”
“我可不會讀心術!”
童建國爽朗地大笑,從眼睛和鼻梁的線條來看,他年輕時長得很帥。也許在黑暗的牢房裏窩得太久,他不斷活動筋骨,敞開囚服衣襟,可見強壯的胸肌,似乎要勝過許多年輕人。
我卻說不出“我也不會”幾個字:“你想要聽我的故事?”
“這裏每個人都有故事,但我想聽中國人的故事,不過——別說你是被冤枉的!”
“我就是被冤枉的。”
我的直率讓中國老頭沉默片刻,他麵色凝重地看著我:“你想知道是誰陷害了你?”
“是。”
“你被判了多久?”
“一輩子。”
也許是對我的憐憫,他悲傷地搖搖頭:“可惜,你還那麼年輕。”
通常年紀大了都會喜怒不形於色,童建國卻是表情豐富,甚至有些誇張,大概山水見多了之後,方能“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吧。
“你呢?”
“也是一輩子。”他輕描淡寫地回答,“我老了,在這裏養養老也不錯。我的英語可能永遠都學不好,以前把自己關在牢房裏,隻能和老傑克說些簡單的話。當年我沉默寡言,現在難得遇到一個中國人,竟變得這樣多嘴多舌,自己都感到訝異。”
“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很多很多原因——我殺過的人可以編成一個連。”
原以為老傑克是這裏殺人最多的,沒想到又來一個殺人魔王!兩個魔鬼關在一個牢房,典獄長德穆革真是個天才!
“職業殺手?”
看他的眼神還有修長健碩的體形,竟然有《這個殺手不太冷》的讓·雷諾的感覺。
“是,不過更早以前我參加過戰爭,在戰場上殺過許多人。”
“那個不算犯罪吧?”
“我不知道。”
也許,任何殺人都是一種犯罪吧?
“你已經那麼厲害了,能把你抓住的一定更厲害吧?”
“不,我是自首的。”
“自首?”
大概整座肖申克州立監獄,隻有他一個是自首進來的吧!
“我厭倦了漂泊的人生,想要找個地方養老,我考察了全世界許多地方,發現肖申克州立監獄最合適!”
雖然,這個中國老頭邊說邊笑,我卻已目瞪口呆:“你不會真的想在監獄裏養老吧?”
“對於一個年邁的殺手來說,肖申克州立監獄是最佳養老聖地。”
“你就在阿爾斯蘭州殺了一個人,然後到警察局自首?”
“不,許多年前我受雇於一家公司,在馬丁路德市的酒店裏,殺死了一個竊取公司機密的商業間諜。去年我專程來到美國,向阿爾斯蘭州警方自首——這時警方才發現,當年已有一名凶手被判有罪,是酒店裏的黑人服務生,因為有過犯罪前科,被檢察官以一級謀殺罪起訴,後來被判處了死刑。”
“天哪!冤案,和我一樣的冤案!他坐上電椅了嗎?”
“是——”童建國低下頭,懺悔似的低吼一聲,“非常抱歉!我投案自首太遲了,多年後才洗清了另一個無辜者的清白,可惜他早就變成了冤魂。”
這個故事讓我想到自己,也許當我老死在肖申克州立監獄後,真正的凶手才跑到警察局自首,訴說當年在破舊的公寓樓殺害了常青......
“但願殺死常青的是個老殺手。”這是自我安慰也是自我嘲諷,“這樣我就能期待他想要養老的那一天了。”
“1914,我發現了你有趣的一麵!”他恢複了原來的表情,酷酷地說,“老殺手基本死光了,我隻能算一個幸存者。”
“你遇到過很多危險?”
“每次都是危險,甚至每時每刻,更多時候是別人想要殺我。”
“而這裏也算一個避難所?因此你在黑暗的牢房裏藏了一年。”
“哼!你腦子轉得真快。”中國老頭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幸好這幾個月身板鍛煉得結實,換作過去早被拍倒在地了,“不,我不懼怕任何人。”
“我還從沒聽過職業殺手的故事。”
十二宮——老傑克隻能算是業餘殺手,不能與童建國這樣的職業殺手同日而語。
“我的故事?來自天機的世界。”
“天機?”
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耳熟。
“發生在大約三年前,那是個誰都無法想象的世界,我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
“是什麼?”
“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名字叫葉蕭。”
暈,這個人似乎也有些耳熟。
“於是你萬念俱灰,想要跑到監獄裏來養老?”
“我曾經的念頭與理想,幾十年前就化作灰燼了。”童建國又一次仰天大笑,笑到最後又藏著一絲淒涼,“該你了!”
“該我什麼?”
“你的故事,我想聽你的故事。”
我也像美國人那樣聳聳肩膀:“我的故事很普通,沒什麼可說的。”
“沒人能騙得過我!從你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你的故事非常精彩!”
“我——”
“別再騙我!”
童建國的目光凶狠起來,手指做成槍的形狀,對準我的眉心。
然而,這個動作一下子激怒了我。
隻不過是一根手指,難道真會射出子彈?
就算真是一支手槍,也沒什麼可怕!
“沒人可以威脅我!大叔!”
老頭驚訝地收下手指,大概從沒人敢這麼與他說話,停頓幾秒後大笑:“你比我想象的更有種。”
“是嗎?”我也放肆地笑了,“謝謝你這麼誇獎我。”
“但我不會罷休!1914,隻要把你的故事告訴我,我就會為你做一件事!”
“真的這麼執著?”
童建國麵色凝重地說:“隻要說出你的故事,任何事情我都會幫你做到,我從不食言!”
當我和他沉默對峙時,一個獄警衝過來大嚷道:“放風時間結束了!你們怎麼還在這?”
2009年9月11日。
肖申克州立監獄,洗衣房。
我多了一個夥伴——老金,他被發配到了洗衣房,也許有囚犯賄賂了典獄長,搶到了圖書館這個肥差。
老金說:“可惜了,圖書館讓那些文盲去管理,最適合掩蓋大麻交易了。”
“最近監獄裏有些亂,自從那個阿帕奇來到以後,但典獄長並不這麼認為。”
我從洗衣機裏捧出一大堆獄警製服,剛想交到老金的手裏,卻看到他的眼神有些怪異。
“他就在你背後!”
讀心術瞬間讀出老金的心裏話。
果然,背後響起印第安人的聲音:“你好,1914,你認為是我破壞了監獄的氣氛?”
幾乎從頭皮鑽入腦中,震得我耳邊嗡嗡作響,匆忙回過頭來,對著那禿鷹似的麵孔。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就是對我很不滿意?”
阿帕奇周身仍然散發死屍氣味,為什麼別人聞不到呢?
“我的意思隻是巧合。”
“巧合?”他保持著一種比哭還難看的微笑,“我發現你可不太會說謊。”
我注意到阿帕奇的腰間,別著一支獄警專用的佩槍,不知有沒有上子彈?通常隻在執行特殊任務時,獄警才會佩戴槍支,平時僅裝備電棍和手銬,難道他是故意別在身上的?或者那麼醒目地戴著槍,是為了引誘我去搶奪?
“哦,我要繼續幹活了。”
當我要低頭離開時,阿帕奇卻拉著我的胳膊說:“幹嘛總是躲著我?我有這麼可怕嗎?”
“不,我隻是不習慣和獄警說話,先生。”
“你的謊話編得越來越差了。”
老金已經識相地跑開,隻剩下我和阿帕奇兩個人。他可以輕鬆地編個理由殺死我——比如我試圖搶奪他的佩槍,於是在搏鬥過程中將我擊斃。
想到這毛骨悚然地後退兩步,印第安獄警卻往前走了兩步,他的雙眼既像禿鷹又似野狼,緊緊盯著我不容得任何回避。
刹那間,我看到了,看到了他眼睛裏的秘密。
沒有語言,沒有文字,隻有一副電影慢鏡頭似的畫麵——
我在空曠的荒野上奔跑,天空被血紅的顏色覆蓋,身後站著一個黑色的人影,有著一張可怕的臉龐,渾身散發著腐屍的氣味,他舉起手槍瞄準我的後腦勺,摳動扳機射出子彈,穿越空氣鑽進我的腦殼,灼燒著擊碎我的腦漿,然後從眉心位置飛出。
我死了。
這就是我從阿帕奇眼裏讀出的秘密,也是第一次從別人眼睛裏,讀出如此生動完整的畫麵,也是他此刻心中幻想的情景。
沒錯,他要殺我!
或許,他就是為了殺我而來!
阿帕奇依然保持難看的微笑:“你看到了什麼?”
“毀滅。”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什麼?”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卻轉頭看向另一邊,不敢再閱讀那駭人畫麵。
“再見。”
他轉身消失在洗衣房門外,隻留下我倒在一大堆獄警製服中。
淩晨。
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
一陣奇異的風吹醒了我,睜開眼睛月光竟如此清澈。小心翼翼下了床,卻發現鐵門敞開一道縫隙——老馬科斯仍在沉睡,外麵的走廊寂靜無聲,老天賜給我的機會嗎?
悄悄推開鐵門,我像一隻猴子蜷縮起來,貼著地麵爬出牢房。其他囚犯們都沉浸在夢鄉,隻有我無聲無息地穿過走廊,居然沒發現一個獄警!外麵的兩道鐵門也敞開著,似乎就是為我準備的禮物,輕而易舉地走出監區,直到最後一扇大門。
我看到了阿爾斯蘭州的星空。
寬闊的大操場上,突然矗立著一棟三層樓房,卻是荒村公寓似的破敗不堪。
怎麼會這樣?當我不知所措之時,身後整棟監獄都亮了起來,響起刺耳的警報聲,許多束手電光線向操場射過來,夾雜著混亂的腳步聲,狼狗們狂怒的咆哮。獄警們已發現了我,一顆子彈從我頭頂穿過,我隻能抱頭衝進眼前的小樓。
一片灰塵從頭頂落下,急忙把房門頂好,穿過昏暗的大廳,迎麵一道旋轉樓梯。匆忙爬上樓梯來到二樓,卻看到幾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們並不像我以往夢中的自己,而是穿得時髦前衛,嘻皮笑臉地走過來。我不知該怎樣和他們說話,沒想到他們居然對我拳打腳踢,逼得我又逃回底樓。
然而,我怎麼也打不開大門。外麵不斷響起警報與狼狗聲,但我寧願衝出去被他們抓住,也不願被關在這棟樓裏。可是任憑我怎麼想辦法,就是沒辦法走出小樓,難道這裏隻能進不能出?我急得在底樓亂轉,總算找到另一處樓梯爬了上去,沒想到越爬越窄,最後竟變成腳手架。驚險地爬到三樓,卻看到一個個小房間,裏麵有許多女子,穿著豔麗暴露,立刻把我圍繞起來。但我感到深深的恐懼,用力掙脫這個溫柔之鄉,一直爬到三樓屋頂上。
頭頂是浩瀚的星空,腳下是整個肖申克州立監獄。警犬與獄警圍繞著小樓,不少人端著槍向我射擊,子彈從我耳邊呼嘯擦過。最後絕望的時刻,我再也無處逃脫,衝到屋頂邊緣,伸開雙手一躍而下......
但這不是結束,而是永恒的開始。
我醒了。
還在C區58號監房,老馬科斯在對麵熟睡,月光透過鐵窗灑到我臉上。
一個夢。
請原諒我如此詳細地描述這個夢,因為我忽然明白了這個小樓是什麼?
人間。
夢中的這棟樓,是我們身處的這個人間,一旦踏入就難以走出。這裏有自私的男人們,欲望的女人們,又被一群狼狗與獄警包圍,就算爬上屋頂也無法脫離,頭頂美麗的星空永遠隻是一幅圖畫。
不,這不是我要的人間。
九月,阿爾斯蘭州,肖申克州立監獄。
秋風起兮雲飛揚,黃沙漫兮人渺茫。
放風時間。
今天沒有看到童建國,也許他總共隻出來過兩次,都是為了與我說話?沒有心情和華盛頓他們打籃球,獨自在操場邊緣散步,時刻警惕阿帕奇出現。
忽然,我看到那個衰老的背影——十二宮殺手。
老傑克坐在台階上曬太陽,似乎快要睡著了,我坐在旁邊輕輕一拍:“HELLO!”
“是你啊。”老頭揉了揉抬不動的眼皮,射出兩道冷酷的目光,“我知道你在找誰。”
“誰?”
“你的同胞——我的中國室友。”
我深深吸了口氣:“你猜的沒錯,他怎麼不出來了?”
“他不需要白天出來。”
“難道晚上出來?”
老傑克神秘地一笑:“為什麼不呢?”
“你什麼意思?童建國晚上也會出來?”
“肖申克州立監獄,隻有兩個人值得我信任,一個是我的室友,另一個就是你。”
“所以你要告訴我一個秘密?”我興奮地壓低聲音,以免被其他人偷聽到,“放心吧,十二宮殺手,我會絕對保守秘密的!”
老頭的目光在我臉上掃過,宛如兩把鋒利的匕首:“真的嗎?”
“我保證!”
“好,如果你泄露了這個秘密,我的朋友會輕而易舉地殺死你。”
“沒問題,快點告訴我,趁還有時間放風。”
於是,老傑克用那墳墓裏的聲音說:“每天半夜,童建國都會偷偷打開牢門,在監獄各個地方轉來轉去,他每夜都會爬到屋頂看星星,然後在淩晨悄悄回來。”
“不可能!你在胡說八道吧,肖申克州立監獄戒備森嚴,每道鐵門都關得很死,隻有獄警才能打開,他怎麼可能自己逃出去呢?”
“中國小夥子,你低估了你的同胞的智慧,世界上沒有他開不了的鎖,任何精巧牢固的門鎖,在他手中都是一堆廢鐵!所以,他才可以在黑夜的監獄來去自由。”
“這太荒謬了!如果他能輕易打開牢門,如同出入無人之境,為什麼不越獄逃走呢?你們兩個都可以逃跑的啊!幹嘛還要淩晨出去轉一圈,回到牢房等待早上點名呢?”
“你應該知道,我和他兩個人,都不是被抓進來的,而是自願進入這座監獄,要在這養老送終過一輩子,所以不需要越獄——而且,就算能逃出監獄,也不可能逃出外麵的荒漠。”
老傑克的話很符合邏輯,我也用讀心術驗過他的眼睛。
我看透了他的心思:“其實,是童建國要你來告訴我的吧?”
十二宮的目光微微閃爍,我緊追不舍:“他不願自己對我說,卻委托你來故意泄露這個秘密,是嗎?”
突然,一陣秋風帶著黃沙迷離了我的眼睛。
淚流滿麵地折騰好久,卻發現老傑克已起身遠去,留下一排歪歪斜斜的腳印......
圖書館。
自從老金走後,這裏人氣增加不少,黑幫分子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有人借來《追憶似水年華》,遮擋一本非法傳入的黃色漫畫。我盡量不去看他們的勾當,從新任管理員——連環強奸犯手中,借了一本蘭登書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
翻開這本英語詩歌賞析,159頁有一首William Ernest Henley的詩,在肖申克州立監獄的這個角落,我默念道——
Invictus
by William Ernest Henley (1849 – 1903)
Out of the night that covers me,
Black as the Pit from pole to pole,
I thank whatever gods may be
For my unconquerable soul.
In the fell clutch of circumstance
I have not winced nor cried aloud.
Under the bludgeonings of chance
My head is bloody, but unbowed.
Beyond this place of wrath and tears
Looms but the Horror of the sha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