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懊喪,到現在還爭論這些實無必要,可我就是忍不住要懊喪。
“當然我的計劃被你阻斷了,”成墨緣含笑說,語氣平靜,純粹敘述事實,沒有半點責備的意思。“之後我曾慶幸沒有耽誤沈小姐一生。誰又能想到她……唉,終究是我的錯。”
“我知道秀雯並不怪你,況且此事我也有責任。”
“不不,”他說,“症結還在我的身上。沒有女人是應該過苦日子的,我怎麼可以為這個理由向她求婚。這不是愛,這是自私。”
“我倒希望你能對我自私。”
他看著我,“朱麗葉,對你我是最自私的。”聲音溫柔至極。
我勉強地笑,“你對哪個女人不自私?”
“其他女人,”成墨緣挑起眉毛,“我對女人一向是最慷慨的。”
“她們都得到想要的了?”我又忍不住嫉妒起來。
“她們都得到了支票。”
“沒有人得到你?”
成墨緣回答:“隻有你想得到我,朱麗葉,隻有你。”
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無。餘音嫋嫋,他的話降落在我的心上,像小鳥輕輕扇動翅膀。我伸不出手去,生怕一碰就飛走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是真正懂我的人。我怎敢奢望這點。
許久許久,我抬起頭。“可你就是不要我,怎麼都不要我。二十年前你忽略我,十年前你回避我,今天……”
“今天我就要死了。”他淡淡地說。
我輕聲叫起來:“不,你不會的。”
“每個人都會死。”
“是的,但不是現在。你看你現在,多麼成功、多麼富有。你還有大把的好時光。”
成墨緣的笑容裏都是譏諷:“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知道我為什麼轉做投資嗎?”
我不解。
“反正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嘛。何不做個徹底?賭博輸起來更快,但比較起來,沒有我現在做的這麼有趣味。”
是嗬,這不還發現了凶殺案,誘我說出保守了二十年的秘密……確實有趣味。有錢人多的是,狠角色也見過。但在我的眼中,唯成墨緣與眾不同。因為在氣魄之外,他還有種刻骨的自嘲。哪怕死到臨頭,成墨緣也保持著幽默感。他是真的不把自己當回事。
我給自己倒滿酒,舉起來,“咱們幹一杯?”
他用清水和我碰杯。
“幹杯。”
我們都一飲而盡。
“趁我還記得,告訴你個秘密。”成墨緣以手撫額,臉色變得很差。他累了。“成墨緣是我的本名。”
“那阿利克斯?”
“英文名而已。十年前遭受挫折時,我決定用回本名。鐵橋後麵,就是我出生成長的地方。你曾問過我的父母,他們生於斯死於斯,是最底層的貧民。”
我的心跳驟停——我要你想象自己就出身於此,從小最大的渴望就是脫離它。你要用你的雙眼看見夢想,看心中的未來。
極之渴望,終有所得。
明白了,全明白了。
成墨緣閉起眼睛,手垂下來。我小心翼翼地扶他躺好,低聲說:“我走了。”
他沒有半點反應,睡眠中的麵孔鬆弛,像一張攤開的紙。因曆久歲月,已經泛黃發皺了。
在我眼裏,這是一張光明磊落的罪人的臉。所以分外潔淨,分外親切。
我最後再看成墨緣一眼。吻一吻他的手,起身離開。
頭很暈,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我在電梯裏取出手機,輸入信息:“去找秀雯阿姨。媽媽永遠愛你。”電梯門開啟時,我按下發送鍵。明天一早小軒打開手機時,將會看到這條信息。
小軒,我在這世上最後的牽掛。媽媽對不起你。
走出會所大門,寒風撲麵而來。已是深夜,馬路上車流湍急,人行街麵上隻有我一人在走。這裏是本市最高尚的區域,人們不需要步行。
這樣才好。
我大步走著,酒意不斷湧上來。我深知自己一路歪斜,反正也沒人看得見。我咯咯地高聲笑起來,多麼暢快。
風打在臉上,全是涼津津的濕意。是下雨了嗎?我抬頭看天,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墨黑的空中隻有一片片的灰光。嗬,原來是下雪。今年的第一場雪。
但我絲毫不覺得冷,身體像一團烈火,隨時要爆裂開來。我扯掉圍巾,甩脫大衣,手袋扔在身後,連高跟鞋都蹬掉,赤足踏在雪水橫流的地上。
除去所有的束縛,我輕盈得像一片羽毛,飛起來,飛起來……
天地混沌如初,正好永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