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願意。
拍攝的地點在一座鐵橋上,是阿曆克斯親自挑選的。女孩穿的白襯衫和黑長裙,也是他決定的。拍攝之初並不順利,女孩全無經驗,更不懂自己的形象如何能和雪茄煙聯係起來。大半天拍下來,女孩身心俱疲,攝影師抱怨連連。
拍攝暫停,阿曆克斯來到鐵橋上,站在女孩身邊。他點起一支雪茄,望著對岸那片擁擠的棚戶區。他說朱麗葉,你看那個地方,肮髒窮困逼仄,人在其中連呼吸都不順暢。我要你想象自己就出身於此,從小最大的渴望就是脫離它。你要用你的雙眼看見夢想,看心中的未來。
新世界,女孩在心裏說。再拍攝時,她隻看阿曆克斯,用眼睛,也用心。攝影師喜出望外,簡直拍得停不下來。海報很快就製作完成了,被掛在本市當時最高檔的百貨樓外。女孩看見自己的頭足足占去三層樓,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可以美得如此巨大。
海報上寫著:極之渴望,終有所得。女孩弄不懂這話和雪茄煙有什麼關係。她隻想到暑期工結束了。臨別時,阿曆克斯給她發了個大大的紅包,狡黠地笑問,告訴我朱麗葉,拍攝時你在看什麼?才能呈現出那麼完美的表情。
告訴你就能夢想成真嗎?或許,他回答。女孩鼓足勇氣說,我在看你。啊哈。他好看地挑起眉毛,仍然在笑。女孩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們之間最後一次交談,從此他將從她的生活中徹底消失。而這,是她萬萬不能接受的。她好像麵對懸崖,生死在此一躍。於是她說,我想再見到你,可以嗎?阿曆克斯不回答。女孩急得幾乎要昏過去,含著眼淚說求求你。
朱麗葉你是多麼天真。阿曆克斯終於說話了。太天真?女孩不明白他的意思,這究竟算拒絕還是應允呢?他看著掛在會議室牆上的小幅海報,繼續說,我喜歡那座鐵橋,常常會去那裏看看。假如你還想見我,也可以經常過去,說不定哪天就見到我。不過,我希望再見時,你已經長大了,足夠成熟。
這是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女孩銘記於心,從此便常去鐵橋附近流連。精誠所至,幾個月後她真的又見到了阿曆克斯。女孩欣喜若狂地迎過去,他卻從她的麵前走過,仿佛完全不認識她。此時女孩才發現,阿利克斯的臂肘間挎著一個美豔的女子。一次、兩次,同樣的情形又發生了好幾遍。女孩明白了,阿曆克斯當初的約定隻是一時興起,純粹出於同情的托辭而已。
對他而言她什麼都不是,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女孩不再去鐵橋,她還要保留一點點可憐的自尊。但是此後不論命運將她帶到何處,她的心從未離開過那裏。她像海報中那樣,固執地緊盯著那個人。她甚至定期去市立圖書館,查閱香港的報紙和雜誌。因為阿曆克斯在當地是個小有名氣的青年才俊,偶爾會有關於他的消息訴之報端。和女明星拍拖啦,開新店啦,拍下名畫啦,與富豪之女結婚、生子,直到破產,欠下巨額債務,被追捕……她如饑似渴地尋覓有關他的消息,就此對他的一切了如指掌。這個習慣她堅持了好多年,卻始終——極之渴求,一無所獲。”
我停下來。一下子講太多話,好渴。所幸杯中尚有美酒。我痛飲一口。最純粹的寂靜,從外向內緩緩滲透。我閉起眼睛來享受。
一隻手輕輕撫上我的麵頰。“朱麗葉。”
我把嘴唇貼在他的掌心裏。
“但還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為什麼十年前,我在鐵橋遇到的是沈秀雯小姐,而不是你?”
“因為我慫恿她在附近開了家小店鋪,這樣便有理由常常去那裏看她。”
“你看看你。”成墨緣連連搖頭。
“我已想好贖罪的方法。”我說,“我欠下的債我自會償還。十年前我的的確確是嫉妒得發瘋了。你不記得我,你選擇了她。這兩件事都叫我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你們。我一直在想,假如當時我沒有結婚,沒有懷孩子,我無論如何要抓住你。即使你負債累累,即使你被通緝,我都會跟在你身邊。可是,你連表白的機會都沒給我。”
“沒有用的。”
“什麼?”
成墨緣緩緩地說:“十年前我選擇沈秀雯,是因為我相信她可以陪我過苦日子。那段時間我的人生走入絕境,想換一條路重新開始。我所設想的新生活很簡單,平凡無趣,像世上絕大多數人一樣生老病死,毫無意義地度過一生。沈秀雯小姐才最合適。”
“我也可以。”
“不,朱麗葉。你不行。”他還是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