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舟記15(1 / 3)

第十五章 告別

離開孤竹村前的最後幾天,幾乎每一個黃昏,我都會在村口那棵細葉榕下坐一坐。和一些我認識卻不熟識的老人會說說話,並漸漸認識了一些不認識的孩子。不知什麼時候,這些陌生的生命出現在孤竹村裏,日益占據了它的日日夜夜。我是孤竹村的第一個大學生,無論老人還是孩子,都對我充滿好奇。但幾天之後,我在他們眼中便再也沒有什麼神秘感可言了。我們隨意地說著閑話,更多的時候,無話可說。

夕陽漸落。

老人們背著手回家了。孩子們蹦跳著回家了。

我仍坐在樹下,濃重的樹影疊壓在我身上,越來越沉重,恍如鏽蝕的鐵。

鳥雀唧唧喳喳帶著黃昏最後的輝光飛回,蝙蝠沉默著,在桔紅色的天空飛旋。看到那條塵土飛揚的公路漸漸淹沒在黃昏裏,某些記憶,分外地明晰起來——記憶像我小時候橫穿沒有渡橋的小河時,從一個光滑潔白的鵝卵石跳到另一個光滑潔白的鵝卵石。

第一個到來的記憶是我站在村口的細葉榕下,給妹妹講《刻舟求劍》的故事。妹妹盯著我,緩慢移動的樹影和光斑浮動在她臉上,讓她的臉變得虛幻,也讓我的記憶變得虛幻。在我的記憶中,妹妹的樣子無法挽回地變得越來越虛幻了。隻有聲音抵抗住了時間的洪流,能夠一再完好無損地在我的腦袋深處回響。

妹妹聽完故事後,歪著腦袋,愣了半晌,眨巴眨巴眼睛,用脆亮的童音問我:掉水裏的寶劍去哪兒了?

那時候的我,像個蠻不講理卻自以為真理在握的傻瓜,我最終用嗬斥製止了妹妹的追問:不管怎麼說,他就是撈不到!

掉水裏的寶劍去哪兒了,這有必要問嗎?!

可是,掉水裏的寶劍究竟去哪兒了?它真的還在原地嗎?

第二個記憶是一個久雨初晴的清晨。

我和哥哥走過公路後,看到一片大水彌漫的田野。田埂全部沒在水裏,水稻苗隻剩一個尖尖兒,毫無表情地在茫茫大水之上搖曳。劉成良和許多大人站在路邊,他們臉上搖曳著一片陰暗的色彩,他們一定正為大水煩惱。我和哥哥卻無論如何煩惱不起來。我們吃驚得張大嘴巴,望著從未出現過的大水興奮不已。劉成良一走,我和哥哥便摸索著踏上了一條田埂。哥哥先趴下來,水把他的整個身子都淹沒了,隻露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他興奮地扭過頭來對我說,騎上來。我騎上去,我的屁股也淹沒在水裏了。哥哥馱著我,小心翼翼地爬到那條田埂的盡頭。我下來後,哥哥站起,抖抖濕淋淋的衣服,興高采烈地說,這叫騎水牛。現在該你了。

我和哥哥完全忘記了回家和回家後可能受到的懲罰,我們在大水彌漫的田埂上,交替馱著對方。滿天朝霞都落在水麵上,我們仿佛在霞光中行走,哥哥說,我們現在不是騎水牛,是騰雲駕霧了。

第三個到來的記憶仍和水有關。三個孩子站在一大片藍得嚇人的水域邊,小一點的那個男孩和女孩臉上晃動著恐懼的影子,最大的男孩臉上除了恐懼還有一絲絲得意,可他們誰都不敢靠近那片水域。他們就那麼遠遠地站著,看了一個下午,帶著滿足和失望離開了。那個最大的孩子就是哥哥。

哥哥班裏去五裏外的板橋旅遊,回來後,哥哥繪聲繪色地向我和妹妹講述長在墳上的大樹和房子那麼大的佛像,當他不經意地講到寺後的大水庫,他用了一個詞來形容:恐怖。哥哥說,我們被嚇壞了,我們從來沒看到過那麼大的水,臉上還殘存著恐懼的神色,水庫比天還藍,比天還大,還有大魚遊來遊去。我和妹妹完全被哥哥的描述抓住了,喉嚨緊緊的,被什麼東西梗住了似的,仰視哥哥的目光越來越充滿羨慕和崇拜。最終,哥哥作出了個偉大的決定,他說,我明天就帶你們去看大水庫。第二天,三個孩子出發了。最大的一個孩子剛剛十歲,他背著一個軍用挎包,穿著一雙頭很大的運動鞋。走出村子,走上那條塵土飛揚的公路,他把包掛到弟弟脖子上,把鞋子脫下交給妹妹。然後光著腳丫子,趾高氣揚地向前走,不時向後麵的兩個跟班揮一揮手,大聲說,弟兄們,跟我來。

我們走不多遠就給追上來的爸爸和媽媽攔住了。爸爸板著臉說,你們去幹什麼?哥哥嚇壞了,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媽媽。媽媽大口喘氣,說把我和你爸嚇死了,一聲不吭的,三個小孩子就沒了。你說說,你要帶他們上哪兒去?說不好今天你爸非揍你一頓。哥哥偷偷覷一眼爸爸,把胸脯一挺,大聲地說,我帶他們去看大水庫。

那個遙遠的白天,兩個大人跟三個小孩一起走向一個叫做板橋的地方。他們的目標是一座水庫。那次爸爸沒生氣,他聽完哥哥的話,咂咂嘴說,好,這像我的兒子,就要這樣,什麼都敢去闖一闖。說完他作出了令媽媽大吃一驚的決定,他說今天我們就一起去板橋看大水庫。

哥哥在那個白天表現出來的興奮,我至今記憶猶新。他奮力昂著頭,挺著瘦瘦的胸脯,每一步都高高地踢起腿,每一步都噗噗地激起一大團灰塵。爸爸溫柔地看著他,樂嗬嗬地說,這兒子,像我小時候。

爸爸的話令哥哥激動不已。我想,哥哥那個關於“流浪”的夢想就是在這之後萌芽的。那天之後,好幾次上學時,走到村口那棵葳蕤的細葉榕下,哥哥常會指著那條見證了他英雄業績的公路對我說,你知道這條路走到頭是什麼?是山,我望著遠處青鬱鬱的大山說。山那頭呢?哥哥又問。我答不上來了,隻是疑惑地望著他。他神氣地說,等我以後告訴你。以後……他遲疑著,等我變成大人了,就流浪去了。哥哥忽然說出“流浪”這個陌生的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甩開我跑到前麵去了。可多年以後,他在最後的歲月裏,跟我一起坐到細葉榕下,一個字也沒跟我說起出獄後那一年的流浪生涯。我在他臉上看到的,是一種像孩子一樣幹淨明亮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