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舟記14(1 / 3)

第十四章 今昔

哥哥死後,爸爸變成了一個謹小慎微的人。

時間回溯十多年,年輕氣盛的劉成良正走在一條溫暖的小路上。房屋安靜地蹲在陽光裏,使得那個遙遠的秋天寧靜無比。陽光照耀著他紫檀色的臉龐, 好似一隻溫暖的手掌撫摸著他。這不能不讓他浮想聯翩。因為此刻,他正走在通向那隻手掌的路上。

十五裏路外,李惠雲帶著二兒子和女兒,以及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坐在一輛嘎吱作響的麵包車上。我就坐在那個男孩身邊。男孩是剛剛轉到班裏來的,他母親剛在孤竹村蓋了一棟房子。我們沒見過他的父親——不久後,李惠雲惡狠狠地說,他根本沒有爹,就是有,也搞不清具體是哪個。

當時,我望著車窗外疾馳而過的河流和樹木,興奮無比。我一個勁兒地對他說,待會兒我們就要到縣城了,縣城裏什麼都有。接著,我說了句自以為很了不起的話,我說,我經常到縣城,就像這樣,坐車去。而他對我的話似乎無動於衷,他木呆呆地望著車窗外,一句話不說。

同一時刻,劉成良已經走進男孩母親的家門。女人靠在院子裏的一棵樹上,用水波一樣的目光迎接了他。

李惠雲在這件事上扮演了十足的傻瓜和受害者。她和劉成良不但跟以往一樣吵架,而且拚命砸東西。劉家木也嚇壞了,他跟我和劉家雪一起縮在房間角落,渾身瑟瑟發抖。碗盞茶杯的碎片不斷在我們麵前迸濺,仿佛一朵朵浪花。劉家木盡管怕得渾身打抖,仍然張開手臂,擋在我和劉家雪麵前。現在想起那時候的情景,總讓我聯想起之後不久,劉家木帶我們去板橋那天。

吵鬧的場麵漸漸停下來,房間裏滿地碎片。劉成良和李惠雲歪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氣。劉家木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終他走到了他們中間。他叉著腰,尖著嗓子說,你們真是煩死了,又吵又打,還不如離婚。劉成良和李惠雲都愣了,他們盯著他,好半天,劉成良說你懂個屁。劉家木嚇住了,不敢看劉成良,我看到他的影子一陣隱蔽地顫抖,可他仍然毫不示弱,嗓門吊得更高了,轉身指著牆角落裏的我和劉家雪說,你們別怕,他們離婚後,你們就分開跟他們過,我不跟他們過,他們會給我錢的,我有錢了,會來看你們的。

正在火頭上的劉成良薅草似的一把抓過劉家木,劉家木的哭聲衝天而起。哭聲將劉成良李惠雲的矛盾轉移了。

李惠雲帶著劉家木和劉家雪去了外婆家。我留在劉成良身邊。

劉成良似乎沒注意到我的存在。李惠雲離去後,他更加殷勤地往那個女人的房子裏跑。那時候我已經知道爸媽為什麼吵架了,我不再跟那個新來的同學說話。每次上學經過他家門口,從門洞望進去,看到裏麵黑洞洞的,陽光斑斑駁駁地,落葉一樣撒了一地。我屏住呼吸,試圖聽到一點兒劉成良和那個女人的聲音,可我什麼都聽不到,站在門框的巨大陰影裏,我孤單得要命。我生怕媽媽再也不回來,那樣,我就再也見不到哥哥,就得獨自一個人生活了。

劉成良如此自由自在的生活並未持續多久。當他在某個並非約定的時間出現在那個女人家裏,意外地發現,已經有另一個男人在那兒了,那男人是不好惹的。劉成良頹唐地回到家裏,睡了整整一天。黃昏的時候,他把我叫到跟前。我望著他,身子硬邦邦的。好長時間過去,他才伸出手,遞給我五塊錢,要我去買一瓶白蘭地回來。我如蒙大赦,揣了那五塊錢,馬一樣跑向村口趙三撇的供銷社,站在高高的櫃台下麵,舉起手,把錢遞進去。一瓶白蘭地從黑洞洞的櫃台後麵的窗口出來,我抓住酒瓶,得意洋洋地往家裏走,路上遇到同學,我大聲跟他們說,是劉成良讓我打酒。

正當我高興得發癲,可怕的事發生了。

我踢在一塊石頭上,摔了一跤,不遠處,發出了尖利的破碎聲。濃烈的酒味在黃昏的陽光裏迅速擴散。我努力想把破碎的酒瓶拚合起來,但一點兒用沒有,酒瓶沒拚起來,反倒劃破了手指。血腥味和酒味混合在一起,讓我在那個黃昏裏感到末日就要來臨了。我坐在地上哭了好半天,想找一個地方逃避,可想來想去無路可逃。我隻能任憑自己走向自己的厄運。我找來一張南瓜葉子,包起破碎的酒瓶,小心翼翼地捧著回家。手上的一滴滴血混合著我的哭聲,在那個驚恐的黃昏裏撒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