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舟記14(2 / 3)

出乎意料,劉成良並未懲罰我。

他隻在我屁股上輕輕拍了一巴掌,隨即,他看到了我流血不止的手,愣了一下,露出歉疚的表情,趕忙找來去痛片,磨成粉,撒在劃破的手指上麵。這時候,我才感到錐心的疼痛。我一抽一抽地哭了。劉成良溫暖的大手放在我頭上,幾乎罩住了整個腦袋,他溫和地說,別哭了,明天我們就去把你媽和你哥哥妹妹接回來。

十多年前,爸爸曾給我們帶來過許多溫暖的時刻。

我想在哥哥的記憶中,經常揍我們的爸爸還有著另一副麵孔。在那副麵孔上,有一雙時常眯縫著,半醺微醉,似乎沉醉在遠方的美麗風景裏的眼睛。我們倆兄弟崇拜不已地仰望著這迷人的眼睛,似乎也看到了很遙遠的地方,那兒有許多動人的故事發生和結束。爸爸講述的故事中,最讓我們心馳神往的是薛仁貴征西的傳奇故事。其中有一段講到薛仁貴掉進一個山崖,吃掉了九牛二虎四象八駱駝做的肉包子。是他一個人吃掉的?哥哥問。是他一個人吃掉的,爸爸回答。是他一頓吃掉的?哥哥又問。是他一頓吃掉的,爸爸又回答。爸爸望著哥哥,正準備講下去,哥哥笑了,那他上哪兒找那麼大的廁所呀?爸爸愣了一下,也笑了。

雖然想不出該上哪兒找那麼大的廁所,我和哥哥仍然對大肚皮薛仁貴滿懷敬仰。之後好幾天,每次吃飯,哥哥都會裝出一副狼吞虎咽的樣子,嘴巴塞得滿滿的,大睜著眼,貪婪地注視著桌上的飯菜。他抹抹嘴巴,堅定地把空碗遞過去,嚷道,再來一條牛。媽媽笑著說,牛沒了,牛屎要不要?哥哥便鼓著嘴巴,瞪著兩眼,漲紅了臉。

隻有會武功的人才能一頓吃那麼多飯,爸爸的話嚴重打擊了哥哥的壯舉。哥哥蔫了沒一會兒,立即又雄赳赳氣昂昂了。我會!哥哥的眼睛燃燒著倔強的光芒,跨開兩條腿,擺出一副隨時接受挑戰的姿勢。爸爸伸手在他肩上推了一把,他踉踉蹌蹌地朝牆角退了兩步,站在牆旮旯裏,垂著頭,不吱聲了。爸爸吐出一口香煙,青色的煙籠罩著他溫和的笑容。他走過去,拍拍哥哥的肩頭,給我們講述了另一個故事……

那你為什麼不答應叔叔,讓我和弟弟跟他學武功?哥哥已經完全被爸爸講述的那個現實中的叔叔吸引住了,他的眼睛像爸爸的一樣,染上了沉醉的色彩。他似乎親眼看到爸爸年輕時的那個結拜兄弟,當爸爸為難時挺身而出,在四五十個人中大展拳腳,連藏到床腳底下的都給揪了出來。

沒不答應,爸爸笑眯眯的,我跟他說好了,等你們兩兄弟把書念好了,長大了,就送你們去他那兒,讓他把所有的武功都教給你們。

所有的武功……哥哥夢囈般地說。

等你們把書念好了,長大了……爸爸陶醉地說。

十多年之後,爸爸的豐饒歲月已經貧瘠幹枯,他似乎把過去的自己忘光了。即便在家裏,他的走動也顯得小心翼翼,臉上總是掛著那種歉疚的微笑。接到大學通知書後,我甚至可悲地發現他對我太過於明顯的巴結討好。

在我遠行的頭一天黃昏,我們一家子坐在院中。後來媽媽做飯去了。爸爸仍然跟我一起待在黃昏漸漸暗下去冷下去的光輝裏。我們無話可說。爸爸時而坐下,時而站起,搓著手,一副焦慮不安的樣子。

終於,他重重坐下,很突兀地說,我以前那麼揍你,你不會記仇吧?

我扭過頭,吃驚地看著他,夕陽把他的每一條皺紋都照得格外分明,深深的皺紋裏,掩藏著一些灰暗的塵埃,是漫長歲月留下的唯一憑證。

我的童年記憶遊蕩著鬼怪的影子,還飄蕩著濃鬱的藥香。奶奶的鬼故事讓我心神不安,而作為赤腳醫生的奶奶,她從山裏挖回的草藥散發出來的濃鬱藥味,奇跡般地安撫了我。很多日子,我跟著奶奶滿山滿林跑,去尋找各式各樣的花草。漂亮的和不起眼的,都可能成為奶奶手中的草藥。奶奶如數家珍地告訴我,這是當歸,這是茯苓,這是黃龍尾,這是狗響鈴。奶奶每說出一樣藥名,接下去總會說一大堆這種藥醫什麼什麼病,怎麼用的話。我不耐煩了,歡叫著,奔向另一棵繁花盛開的草藥。

隻有我會聽奶奶講故事,也隻有奶奶會聽我胡說八道。有一次我和她兩個人在堂屋裏看電視,我忽然對她說,你知不知道漢族為什麼叫漢族?她搖搖頭,說不知道。我很不屑地說,這都不知道,因為他們老是流汗,所以叫漢族。奶奶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我無比興奮,我接著問,那你知不知道佤族為什麼叫佤族?奶奶同樣搖搖頭。我大聲說,這都不知道,因為他們黑得像瓦一樣,所以叫佤族。我又問,那你知不知道白族為什麼叫白族?奶奶微笑著看著我。我大聲說,這都不知道呀,因為他們生得特別白啊。我剛說完,隔壁的媽媽就大笑起來,她說,你少在這兒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