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湘武說:“您說的對,這的確是大夥的一個難題,這太具體了,得有人出來想辦法才行。”
葉七滿公忽然就有了無名火,氣呼呼地說:“誰來管我們的死活,有誰?別做夢了。”
說完,老人家大步走了,走出好遠,他才意識到還沒弄明白自己剛才究竟要到哪裏去。躊躇片刻,才挪動雙腳朝李識翰老人家走去。
李識翰老人年過七旬,他是村裏的飽學先生,讀了一肚子舊書,一九四九年以前開館教過私塾,人們常稱他“老秀才”。開始時,他總是推脫說:“不要叫秀才,我這一輩子還沒有趕上那個科舉年代呢。”
禁不住大家都有增無減地這麼尊稱他“老秀才”,久而久之,他就心安理得地恭卻不如順從,聽憑人家這麼叫他。
李識翰老人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逢年過節,他總是給街坊鄰居寫幾副對聯。有時,也給那些有孩子愛夜哭的人家寫一寫帖子。諸如:“天皇皇,地黃黃,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念,一覺睡到大天光”雲雲。平時居家,老秀才足不出戶,老是捧著紙頁發黃的線裝本書,讀得出神入化,搖頭晃腦,雙目緊閉,嘴裏不停地哼哼唧唧,像唱夜歌子。
老秀才家學淵源流長,早在祖父、曾祖父那一輩出過進士,拔過貢生。到了老秀才父親這一代,由於兵荒馬亂而家道中落。不過,愛讀書卻從來是他們家的傳統。如今,老秀才的孫子李學宗,從小在爺爺的熏陶下,學業優異,前年已考上大學。離開桂花村時,他的學友葉梧桐、屈湘武都來送行,無不流露出對李學宗的羨慕。李學宗知道他們三人中,屈湘武的學業並不比自己差,隻是最後一次考砸了,離分數線僅差了幾分。臨別時,李學宗一隻手搭在屈湘武的肩膀上,說:“沒關係,明年再考一次吧,你能行。”
屈湘武搖搖頭說:“不行了,家中經濟條件差,不可能再複讀,認命吧。”
葉梧桐知道自己學習不好,是個勉強跟班生,幾乎每學期都要補考,好不容易熬到畢業。他這時對李學宗與屈湘武說:“你們二人都是讀書的料子,我不行,隻是湘武有些可惜,這次沒考好,我知道是什麼原因。”
李學宗問:“是什麼原因?”
葉梧桐做了一個鬼臉,說了兩個字:“早戀。”
李學宗看了看屈湘武,屈湘武臉刷地紅了,半晌沒吭聲。好久才喃喃地說:“別聽他胡說。”葉七滿公來到老秀才門前,站了站,一想起那不爭氣的孫子葉梧桐要是像老秀才的孫子李學宗那樣有出息該多好。不由歎了一口氣,半晌才走進屋裏去。
老秀才連忙招呼入坐,並把那白銅水煙袋遞過來。屋子裏已有客人,在坐的是鄰居細五爹。
細五爹和葉七滿公同庚,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細五爹正在和老秀才說話,話題是圍繞著他家裏人自從沒有土地耕種了,兒子侄子出外四處打工的難言苦處。
細五爹說:“如今到處人滿為患,天下就那麼一點點活計,你也爭他也搶,黑心的老板正好煞工價,真他娘的不合算。”
這幾天,細五爹的兒子、侄子都累得躺在家中睡大覺。細五爹半點也沒有埋怨晚輩,隻是憐惜他們命苦。細五爹的兒子為爭到一車十噸混凝土的裝卸任務,竟不惜廉價的勞動力,用十元錢攬下。背脊、肩膀被混凝土咬得皮開肉裂,流出血來。想著他們洗澡時痛得直叫喚,連毛巾也不敢用,現在匍匐在床上不敢翻身,細五爹心中說不出的酸楚。兒子、侄子都是親人啊,這生計日後越來越艱難了。
細五爹說:“老秀才啊,過去俗話說得好,鋤頭握得穩,種田為根本。如今農民不種田了,吃什麼去?我們雖是黃泥埋了大半截的人了,看不到以後,你是老秀才,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你給指點指點未來的事吧。”
老秀才半晌不語,閉目沉思。葉七滿公悶著頭抽煙。細五爹一心請教,催促老秀才說話。
老秀才搖了搖頭說:“自古帝王治國,是重農桑,薄稅賦。如今世界換了底,韓非子的‘五蠹’變成了‘五好’,我是個老朽了,老朽不才呀,弄不明白當今世事,有時候隻覺得辛稼軒說的對:‘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呢。”
細五爹與葉七滿公沒聽懂,不知這老秀才文縐縐的說了些什麼。五蠹是什麼?辛稼軒又是誰?想問又不好開口,那樣反而露餡,顯出自己少見識,隻是默默地坐著當聽客。
老秀才又喃喃自語般地說:“昔日唐太宗李世民是提倡‘恣其耕稼’,‘庶盡地利’,現在田地可以不種莊稼,鼓勵栽花種草,養魚植藕,什麼來錢就種什麼,大概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吧,我們一介草民,不懂,不懂呀。”
李識翰老人又搖了搖頭,再一次恭謙地表示真不懂。細五爹與葉七滿公無趣,閑坐片刻就告辭了。
這世道變得真快呀,耕地什麼時候變得不值錢了?桂花村的人們不知道,也尋思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他們隻知道:自古土地是塊寶,土能生萬物,土地裏長不出一堆堆的鈔票,但土地可以長出賴以生存的糧食,土地是老百姓生存的根本,千百年來子孫繁衍,衣食住行靠的就是土地。可如今種地收割沒有指望了,賺錢沒有門道,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呀?
桂花村的土地是七年前縣政府指示馬石鄉大搞開發時征用的。聽說馬石鄉要改鄉建鎮了,桂花村的地理位置很好,從中先修了一條公路,“要致富,先修路”,村民有了盼頭。完善了交通設施,隨後桂花村的一大片耕地、山林征用了。村民們紛紛集中住到一片小區,從此,告別了割麥插禾、臉朝黃土背朝天、千百年來未曾改變過的耕種生涯,開始作夢寐以求的城鎮人,過起了居民生活。近些年來種田虧本呀,穀米賤的賣不出去,不種地好哇,好哇,大家都做城裏人去!那時節一個個顯得無比興奮,仿佛告別了一個舊的世紀,走進了一個嶄新的時代一樣歡呼雀躍。
推土機開進山村之後,頃刻,村莊夷為平地。村民們將山中的竹木、果樹全砍伐了,耕牛、農具也變賣了。手頭上錢多起來,一下子闊綽了,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打牌的打牌,逛街的逛街,閑著的歇著。
幾年過去,村民們開始犯愁了,似乎突然才明白過來,那手頭上的錢原來是花去一個就少一個的道理,坐吃山空呀。原來這水泥路麵上並不結稻穀,也不長搖錢樹,天上並不落饅頭。
剛剛告別農活的“居民”,骨子裏依然是農民,連居民的生活還沒品出滋味來,便滿街覓食尋生計。機關單位、企業單位富餘人員足,下崗的下崗,分流的分流,真正到了“一碗飯、十人吃”的地步了,哪有農民能做的事?農民所能做的除非是清理陰溝、既髒又苦還累的事,或者汙染嚴重有損人體健康的活才輪到這些人頭上。且廉價的勞動不算,常常打白條。應了那句狗日的俗語:費力的不賺錢,也許賺錢的並不費力。
不少聰明人投其所好,就在這片小區開辦麻將館。剛開始時,生意火爆。於是競相效仿,一夜之間,小區開了幾十家棋牌館、麻將館。村民小區被稱之為“賭博街”。
曾經派出所組織聯防隊開著警車來到“賭博街”抓賭,抓走了十來個。第二天,幾百名老老少少的村民一同來到派出所要人。並振振有詞地質問:我們犯了什麼法?打一打小麻將,娛樂身心,有何不可?街上那麼多休閑茶樓,那麼多桑拿按摩,那麼多三陪小姐,你們怎麼不去禁止?是他們有靠山還是你們不敢管?專欺老百姓揀軟的捏麼?你們不也是一樣打牌賭錢?是你們的賭注下的大還是老百姓的賭注下的大?你們問問自己的良心。
老百姓說的不假,派出所的確有一些人愛打牌,而且賭注大得驚人。一見觸犯眾怒,派出所生怕電視台新聞媒體來曝光而影響不好,加之被問得啞口無言,再者抓來的這些村民家中一貧如洗,也煎不出多少油,就放了他們。以後誰也不想管賭博街這些無業遊民。
孫素梅門口這桌牌打得正熱烈,孫素梅運氣正旺,一連坐了八次莊。她一下子就把昨天的損失全撈回來了。孫素梅學著男人悠閑地點上一支煙,吸得頗像一回事。輸得最慘的向春玲,一連放了六“炮”。掏出兩張百元鈔票,轉眼間就所剩無幾了。
鄒滿媳婦看了向春玲一眼,說:“你是高級炮手,一打就正,比炮兵班的老教練還內行”。
尹玉碧笑著說:“她這是情場得意,賭場失意呢。”
孫素梅向尹玉碧眨眨小眼,示意她不要這麼揭人家的老底。孫素梅說:“什麼情場、賭場?
春玲老妹是發揚雷鋒精神,共產主義風格,扶貧幫困哩。”
向春玲見她二人眉來眼去,催促說:“你們得什麼意?快出牌呀。”
公路上響起了小輕騎的咯咯聲,馬石鄉鄉長尚丙球來了。尚丙球年近五十,西裝筆挺,皮鞋賊亮,頭發梳得油光水滑,一點也不顯老。鄉政府有桑塔拉轎車,尚鄉長下村串戶從來不坐桑塔拉。他就愛坐自己的小輕騎。鄉政府的秘書經常問:“鄉長,要不要派車送您?”
尚丙球說:“不要,我自個騎車方便些。”
的確,尚鄉長騎車是很方便的,鄉間的小路桑塔拉開不過去,小輕騎卻能行駛。加上,尚鄉長愛單獨行動,想到誰家就到誰家,也不顯得太招搖。此刻,他將小輕騎咯咯地開到向春玲家。剛停下,一見滿街的人在打麻將,說了一聲好熱鬧呀。人們都在聚精會神地打牌,沒有人理會尚丙球。
隻有向春玲一聽這熟悉的咯咯聲,臉上便紅撲撲地漾起了笑。她立刻起身說:“不打了,今天牌風不順,手太疲,不打了。”
她剛站起身子,立刻就有三隻屁股同時擠到這張凳子上,都說:“讓我來。”
“讓我來。”
尹玉碧與孫素梅望著向春玲的背影,見她家門口停著那輛輕騎,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會兒又捂嘴竊笑,一切都在啞語般的不言自明中。
向春玲回家,輕輕掩上門,就給尚鄉長泡茶、敬煙。丈夫高桂先立刻蔫頭蔫腦地從後門溜出來,推著他那輛四處叮當響的破自行車就上路了。拐過街口,迎麵碰上了何海生送孩子上學回來,差點撞上了。何海生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的車把手,說:“別忙,別忙,又沒人追你,你慌什麼張?騎那麼快幹什麼?”